幽默穿插在故事之中,暗示了法国人开始对爱情故事生厌。中古最著名的诗——远比《神曲》更广为人知和被人阅读——开始时是一个爱情故事,结束时却是历史上一个最纵情的、最坦白的讽刺。约1237年,一位名叫纪尧姆的奥尔良的年轻学者,写了一首寓言诗,它意欲包括所有优美的爱情艺术,同时以抽象的概念成为一切表示爱情的冒险故事的一种模型与摘要。我们对纪尧姆一无所知,除了知道他写了《玫瑰传奇》最前面的4266行诗。他描写自己在梦中漫步,走入一座瑰丽的爱情花园。在花园中,每种知名的花都盛开了,所有的鸟儿都在歌唱,而幸福的情侣成为欢乐与勇敢的人生的化身——欢乐、愉快、殷勤、美丽——在爱神的管理下婆娑起舞。这里有一种新宗教,带着一种天堂的新观念,妇女取代了上帝的位置。在花园中,梦者看见一朵比围绕在它周围的一切美好事物更可爱的玫瑰,但有成千的刺守着它。它是象征“所爱的人”,而英雄企盼撷取它,这构成了一则因被遏止的欲望而产生爱情冲动的寓言故事。除叙述者外,没有一个普通人插入故事中;所有其他角色,都可以在任何宫廷中发现原型。妇女被男人追求时所表现的特质与品格的拟人化:外在美、傲慢、卑鄙、害羞、财富、贪婪、嫉妒、怠惰、虚伪、年轻、失望、甚至“新思想”——凡此种种都意表轻浮。它的神妙之处在于纪尧姆用这些抽象的概念,设法写出有趣的韵文来——也许因为在任何时代与任何伪装里,只要仍有热血,爱情始终都是有趣的。
纪尧姆英年早逝,他的诗并未完成,因而有四十年之久,世人不得不怀疑这位“爱人”在被丘比特射中,因爱而战栗后,是否曾经不仅只吻了“玫瑰”。之后另一位法国人,让·克洛皮纳尔(Jean Clopinel,也称让·梅恩)接下火炬,将它延长到2.2万行。后面这部分与纪尧姆诗的不同,就如拉伯雷与丁尼生的不同一样。三十年的流逝,已经改变了很多东西。冒险的爱情故事停止了一段时间。哲学将理性的阴暗的幕罩,投入宗教的诗篇中。十字军已经失败,怀疑与讽刺的时代也已开始。有人说让是在同一个国王菲利普六世的提议下,写完他暴烈的续篇的。
让·克洛皮纳尔约1250年出生在罗瓦尔的梅恩,在巴黎攻读哲学和文学,而成为那个时代最博学的人。我们不知道是什么邪恶的魔鬼引导他,将他的学识、他的反教权主义、他对妇女与爱情故事的藐视,变成一连串的在所有文学中最浪漫的诗。用每行八音节和押韵的对句,但带着一种与纪尧姆的梦幻完全不同的神韵与活泼,让从上帝“创造天地”开始,到“最后的审判”的所有题材,都表示了自己的看法,当他的可怜的爱人在花园中等待时,所有这些时间他都在追求着“玫瑰”。要是说让身上曾留有任何罗曼史的话,那完全是对过去“黄金时代”的一种柏拉图式的幻想而已,因为当时“没有人把这个或那个称为是他自己所有,而色欲和劫夺未得而闻”;也没有封建领主、没有国家、没有法律,人不靠吃肉、鱼或禽肉维持生命,而且“大家共享地球上的一切公共财产”。他不是一个不受权威或传统信仰左右,而是有其自主见解的人,不假思索地接受了教会的教条,但他不喜欢“那些肥胖而营养过剩的纨绔子弟及因饮酒食肉而痴肥、却用谎话行骗的行乞修道士”。他不能忍受伪善者。他承认一个“仁慈妇人的爱情”是生命中最好的恩物,然而显然他无法了解这一点。也许他不应得到它,讽刺从来就不曾赢得美丽的少女,他被灌输那种利用女人多于爱护女人的思想。一夫一妻制是荒谬的,他说,自然倾向于主张所有女人的存在是为了男人。他描写一个充分满足了的丈夫,叱责一位正在装扮的妻子:
所有这些华服是打哪儿来的?
对于我又增加了什么好处?
昂贵的长服和裁剪奇异的服饰,
难道只为博取你的卖弄风情和骄饰的欢笑?
对于这些装饰品我在乎什么呢?
你用它们来结扎秀发,
以金线缠着——而为什么
你要装象牙在发亮的镜上,撒下
金色的小圆圈?……为什么这些宝石
适合于国王的王冠?——
红宝石、珍珠,以及美丽的蓝宝石,
是哪一种使你疯狂自夸?
这个价值昂贵的东西,
有褶的艳丽的装饰和襞襟,
用珍珠装饰且雕镂富丽的
衬托你纤腰的腰带?
而为何,说呀,你选择
俗丽的鞋子来配你的玉足。
难道只是要炫耀
你匀称的双腿?
饱满的激情随着厌倦而消逝,我将卖掉
这些废物,还要恣肆纷乱地蹂躏你……
最后“爱之神”率领他的众多家臣摧毁宝塔,在那里“危险”(Danger)、“羞耻”(Shame)以及“恐惧”(指一种淑女的疑虑)看守“玫瑰”,而“欢迎”(Welcome)接受“情人”(Lover)进入内祠,并让他摘下他梦想的肖像时,真使人有某种安慰感。但这冗长的浪漫结局,怎可能没有1.8万行粗俗的写实主义与行吟诗人的下流话呢?
12世纪和13世纪,西方最广泛阅读的三是《玫瑰传奇》、《圣人传》和《列拿狐》(Reynard the Fox)。列拿狐以辛革里纳(Ysengrinus)的名字,于约1150年开始它的拉丁生涯,并且被写成各种方言。各色各样的作家对这一题材,贡献出大约30篇愉快的故事,到最后总数达2.4万行,几乎全部都致力于讽刺性的封建形式、皇家宫廷、基督教仪礼,及透过动物的类比,反映出人性的弱点。
列拿狐对王国中的狮王诺布尔(Noble)耍弄顽皮的诡计。他觉察诺布尔与母豹赫露琪夫人(Dame Harouge)的奸情,由于最会使用诡计的塔里兰(Talleyrand)的献议,列拿说服她扮演自己的太太。他劝解诺布尔和其他野兽,并给他们每人一张护符,它可以揭示妻子的不贞。恐怖的泄露因而发生,丈夫们鞭笞他们犯罪的妻子,她们逃到列拿那里寻求庇护,他把她们集合在一个闺房内。在一则故事中,动物从事一种武士的竞赛。在《拉·莫尔特·雷纳特》(La Mort Renart)中,当老狐在弥留状态时,驴子贝尔纳是朝廷中的大主教,以极度的同情与严肃来执行圣礼。列拿承认他的罪,但约定如果他痊愈,他改过自新的誓言无效。显然他死了,许多曾与他通奸的、被他打败过的及曾受他欺骗的野兽,集合在一起虚伪地哀悼它。大主教在坟上以一种拉伯雷式的讲道训诫,并谴责列拿此前认为“只要能把握住它,任何事情都恰合时宜”的想法。但当圣水洒在他身上时,列拿复活了,捉住钱特克勒(Chantecler)——他正在摆动香炉——的脖子,并且带着战利品逃进丛林去。要想了解中古世纪,我们绝不能忘记列拿。
《列拿狐》是最伟大的故事诗(fabliaux)。它是一种讽刺人的动物寓言,通常以八音节诗出现,并且自30行推衍到1000行。像《伊索寓言》一样古老,或更为古老;有些自印度经阿拉伯国家传入。大部分都是用讽刺诗文来讥讽妇女与教士,对前者的自然力量和后者的超自然力量感到愤怒。此外,淑女与教士谴责吟游诗人背诵充满诽谤的故事诗。因为故事诗被强有力地复述出来,诗人们用专属于酒店与妓馆的名词,谱出无比诙谐的韵律来。然而从他们的忧愤中,乔叟、薄伽丘、阿里奥斯托、拉封丹及成百个其他的说书人,酝酿了许多令人惊骇的故事。
讽刺的兴起降低了吟游诗人艺术的地位。旅游的歌唱者的英文名称来自 “ministeriale”一词,原意为男爵府中的侍者,而他们的法国名字“jongleur”,源于拉丁文的“ioculator”一词——一种笑话的供应者。他们填补希腊的狂文狂诗、罗马的笑剧、斯堪的纳维亚的游吟诗人、盎格鲁—撒克逊的吟游诗人、以及威尔士和爱尔兰的游吟诗人的位子,同时延续这种事业。在12世纪爱情故事的全盛时期,吟游诗人偶尔也写出可归入于文学作品的有价值的故事,保持他们的尊严。手握竖琴或弦乐器,他们背出短抒情诗、短篇故事、史诗、玛利亚或圣徒的传奇、武功故事、爱情故事或故事诗。在封斋期,他们可以加入吟游诗人诗会,就像我们所知道的,1000年在诺曼底的费康所召开的一样。在那里,他们相互学习诡计与装腔作势及新故事,或叙事诗人与抒情诗人的歌曲。若他们的复述难度过大,使听众感到知识压力时,他们很多人愿意以耍把戏、翻筋斗、弯曲身体和走绳索来娱乐听众。叙事诗人诵读自己的故事以娱乐听众,但当阅读习惯渐渐养成,而对诵读者的需要降低时,吟游诗人越来越像一个杂耍者。他们抛掷刀子、操纵傀儡戏,或表演驯服熊、人猿、马、公鸡、狗、骆驼、狮子等戏目。有些吟游诗人把故事诗改写成滑稽剧,而大量推出猥亵的演出。教会越来越反对他们,禁止虔诚的教徒观看或禁止国王资助他们。同时欧坦的主教洪诺留认为,没有一个吟游诗人将会获准进入天堂。
法国吟游诗人与故事诗的盛行,新的识字阶级,大学里的反叛学生们热烈地欢迎、接受默恩的中产阶级的史诗,皆显示出一个时代的终结。爱情故事一定会继续下去,但它受到讽刺作品、幽默作品及远在塞万提斯以前即嘲笑骑士故事的一种写实的淳朴形式的挑战,为时达一个世纪之久。现在讽刺作品登台了,直到所有中古结构的支柱与肋骨崩溃,而让人的灵魂在理性边缘显出骄傲并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