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通俗化,随着民族语言的兴起而齐头并进。从各方面观之,一直到12世纪,还只有教士们懂拉丁文,而作家们如果想拥有凡俗的读者,必须使用方言。随着社会秩序的成长,阅读的大众增多,民族文学应运而生。法国文学萌芽于11世纪,德国文学于12世纪开始,英国、西班牙和意大利的文学则发端于13世纪。
这些地方文学的早期形式是流行歌曲。这些歌曲演变为民谣,而民谣借着繁衍或凝集而变成次要的史诗,诸如《贝奥武夫》、《罗兰之歌》、《尼伯龙根之歌》及悲剧《熙德》。《罗兰之歌》是在约1130年把9世纪和10世纪的民谣凑合起来的作品。在4000行简单、流畅的抑扬格诗中,叙述罗兰死于隆塞勒瓦勒斯(Roncesvalles)的故事。查理曼在征服了摩尔族的西班牙后,班师转回法国。叛逆加内隆(Ganelon)泄露路线给敌人,因此罗兰愿担负危险的后卫。在比利牛斯山一条弯曲的峡谷中,一大群巴斯克人从悬崖涌出,猛扑罗兰的小部队。他的朋友奥里弗请求他吹大号角以求查理曼的支援,但罗兰傲慢地拒绝请求帮助。他与奥里弗及大主教杜尔平(Turpin)领导部队冒死抵抗,一直战到几乎全军覆没。奥里弗因头部受伤,血流如注以致视线模糊,误把罗兰当作敌人而刺杀他。罗兰的头盔自帽峰到鼻甲被刺开,却保全了一命:
经这一击,罗兰注视着他,
温和而轻柔地问:
“喂,伙伴,你这一剑真是那么认真吗?
我是最爱你的罗兰呀。
不要以任何方式向我挑衅呀!”
奥里弗说:“现在我听见你说话了;
但是看不见你。神明白并且保护你!
我刺伤了你,请你原谅!”
罗兰回答:“我没有受伤。”
“我在此,在上帝面前宽恕你。”
说这话时,奥里弗面对罗兰仆倒在地;
以如此的爱,他们永诀了。
终于罗兰吹起了号角,直到他的太阳穴冒出血来。查理曼听到了,便回师拯救,“他的银髯随风飘拂”。但路程遥远,“山高大而黝黑,谷深邃而流急”。这时,对着奥里弗的尸体,罗兰无限感伤,说:“喂,伙伴,我们在一起很久了,彼此从未以恶意相待,倘若你死了,生命将会何等痛苦。”那位大主教也已奄奄一息,请求罗兰逃生自保。罗兰拒绝了,继续战斗,一直到攻击者逃走,但他也受了致命伤。因恐宝剑落入异教徒手中,于是倾其全力将镶满珠宝的宝剑杜伦达尔(Durendal)在石头上砸断。现在“罗兰伯爵躺在一棵松树下,面朝向西班牙……此刻许多记忆都涌上心头;他想到他所征服的国家,想到甜蜜的法国和他的家人,还想到把他抚养长大的查理曼,于是他哭了”。他对上帝举起了他的手套,象征对他的效忠。查理曼到达时,发现罗兰已经死了。没有译文能够译出原文那简朴但属于骑士的特有的威严,而且除了被教导去爱法国并尊崇她的人外,也没有一个人能够完全体会这篇史诗的力量与感情。这一民族史诗几乎连同它的祈祷文,一并为每一个法国小孩所熟知。
约1140年,一个佚名的诗人浪漫地把鲁伊(Ruy)的品格与功绩加以理想化,因而创作了一篇名叫《熙德》的西班牙民族史诗。主题仍然是基督徒的骑士与西班牙摩尔族的斗争,发扬了封建制度下的勇气、荣誉与豁达,战争的光荣而非爱的奴役。由于被忘恩负义的国王驱逐,熙德将妻儿留在一个修道院中,并誓言除非他赢了五场战争,否则永不再与他们团聚。他去攻打摩尔人,因而这篇史诗的前半部充满了荷马诗体的胜利的称颂。在战争中,熙德抢夺了犹太人,把救济品分给穷人,给一个麻风病人东西吃,和他同食共寝,发现他是基督使之复活的拉撒路(Lazarus)。这自然不是历史上所记载的熙德,但它对史实的歪曲,并不比《罗兰之歌》将查理曼理想化的情形更糟。《熙德》这篇史诗变成西班牙思想与民族自豪感的代表作,上百的民谣都谱出了它的英勇,同时这些叙述多多少少带有历史性。
迄今尚无人能够解释,何以小小的冰岛,在被大暴风雨烦扰并被大海孤立以后,居然在这一个时期产生出与其面积完全不成比例的丰富广阔且光彩夺目的文学成就。这得力于两个环境:一为口耳相传的历史传统的丰富的蕴藏,对任何被隔离的群体来说是弥足珍贵的;一为一种阅读的习惯或倾听的习惯,这种习惯在漫长的冬夜更受喜爱。12世纪,岛上除了修道院的图书馆,还有很多私人图书馆。当写作变成一种惯见的成就时,教士和俗人把种族的这种特性——一度为古代北欧游吟诗人的财产——以文学的形式表达出来。
13世纪冰岛最杰出的作家,同时也是最富有的人,其财富两倍于被称为“法律的代言人”的共和国总统。斯诺里·斯图鲁松(Snorri Sturluson)爱生命甚于爱文学,他游历很广,活跃于政治与党争,在62岁时被女婿谋杀。他的作品《挪威王列传》(Heimskringla)把北欧人的历史和传说,简单明了地加以叙述。他的《埃达散文集》(Edda Snorra Sturlusonar),给《圣经》的历史作了一个摘要,对北欧的神话作了一个纲要,写了一篇论诗的韵律的论文、一篇论诗的艺术的论文,及具有独到见解的泌尿学的论文。两群敌对的神,借着把口水吐进长颈瓶而获得和平。从这样的吐口水,生出了一个名叫卡瓦西尔的半神半人来,他像普罗米修斯一样教人以智慧。卡瓦西尔被几个矮人杀害,这些矮人把他的血和酒混合起来,制成一种甘美的饮料,它给予饮用者歌唱的才能。伟大的神奥丁找到矮人保藏这种美酒的地方,把它全部喝光而飞向天堂。但有些被隐藏的液体,借着一种罕见的方法,自他身上逸向公共喷泉,这神圣的河流对地球喷下一些鼓舞的水花。而那些沾濡到它的人,便感受到作诗的能力。这是一个博学者的胡言乱语,却为人们所乐道。
这个时期的冰岛文学相当丰富,且仍然洋溢着趣味、活泼、幽默及诗的魅力,这种魅力遍及于散文。几百个北欧的传说与英勇故事被写出来,有些很简短,有些像小说一样长,有些是属于历史的,其中大部分掺和了历史和神话。一般说来,它们是一个结合了荣誉与暴力、因争论而起纠纷、因爱而得以缓和的野蛮时代的文明记忆。斯诺利的英勇故事,一再告诉我们北欧骑士们彼此互焚,或焚死自己于他们的大厅中或圣爵里。这些传说中最丰饶的是《伏尔逊人的英勇故事》。其故事的早期形式在《埃达诗集》中即有了;而它的晚期形式,则为瓦格纳的《尼伯龙根的指环》(Ring of the Nibelungs)。
在《尼伯龙根的指环》里,尼伯龙根是勃艮第的国王;在《伏尔逊人的英勇故事》里,他们是一族矮人,在莱茵河看守一个金库和一枚指环,这些宝物非常珍贵,却会给拥有者带来灾祸和不幸。希格斩死了看守窖藏的龙法弗尼尔(Fafnir)并获得宝藏。在浪游途中,他来到一座四周被火环绕的小山,布伦希尔(Valkyrie Brunhild,奥丁的后裔,半人半兽的女神)正在酣睡。这是“睡美人”故事的一个形式之一。希格为她的美丽所惑,她也倾心于他,于是他们私订终身,然后——就像很多中古的虚构故事中人物的一样——他离开了,并继续他的旅行。在圭基(Giuki)——一个莱茵河的国王——的宫廷里,他发现了公主古德伦(Gudrun)。她的母亲给他喝了一种迷酒,使他忘掉布伦希尔而娶了古德伦。古纳尔(Gunnar)是圭基的儿子,娶了布伦希尔,并带她回到宫中。对希格的忘情,她感到很愤怒,于是让人把他杀了。因为受到良心的责备,她爬上火葬的柴堆,用他的宝剑自杀。
这些冰岛的英雄故事最现代的形式是《被烧的尼亚尔的故事》(The Story of Burnt Njal),系用言语和行为来精微刻画故事的人物,而非以描写叙述人物。故事的结构很好,随着宿命论的发展,经过一连串高潮迭起的事件,发展到故事的悲惨结局——尼亚尔的房子及他自己,妻子帕格索拉(Bergthora)和子孙们,都被由佛罗西(Flosi)所率领的部队纵火焚烧了,并特别描绘尼亚尔子孙们的血腥的报仇:
之后佛罗西……叫尼亚尔出来,对他说:
“尼亚尔主人,我让你出来,因为你在屋里被烧死是没有价值的。”
“我不出来,”尼亚尔说,“因为我已经老了,却不该向我的孩子报复,但我不愿含辱偷生。”
然后佛罗西对帕格索拉说:“你出来吧,女主人,因为我没有理由让你在屋里被焚。”
“我年轻时即已委身尼亚尔了,”帕格索拉说,“并且答应他——我们祸福同当。”
之后他们回到屋里去。
“现在我们该做些什么?”帕格索拉说。
“我们去睡觉,”尼亚尔说,“躺下来;我很久就想要休息了。”
然后她对凯瑞的儿子托尔德说:“我要把你带出去,你不能在这里被烧死。”
“你答应过我,祖母。”男孩说,“只要我愿意跟你在一起,我们将永不分开。但是我想同你和尼亚尔一起死,比在你们死后仍活着要好得多。”
然后她把孩子抱到她床上,并且……把他放在她与尼亚尔中间。之后,在他们自己及孩子身上画十字,把他们的灵魂交到上帝手里。那就是人们听到他们所说的最后的话。
日耳曼民族迁徙的时代(300—600年),曾经在民族和游吟诗人的混乱的记忆中,交织着无数的社会混乱、蛮勇及残酷的爱情故事。这种故事中有一些带到挪威和冰岛去,而产生了北欧的英雄传说。很多同源的名字和主题,以传说、民谣和北欧英雄故事的形式在德国存在并流传着。12世纪时,一位佚名的德国人把这些材料加以合并与改编,写出了《尼伯龙根之歌》。它是以通行全德国的标准语的一种押韵对句的形式写成,它的叙述是一种原始的热情和异教徒心境的酿造物。
在4世纪的某一时期,国王巩特尔(Gunther)和他的两个兄弟,从他们建筑在莱茵河岸的沃姆斯城堡统治着勃艮第。其妹克丽姆希尔德和他们住在一起——“没有一个地方比这里更美了”。那时国王西格门德(Siegmund)统治着低地国家,他封给他的王子西格弗里德(Siegfried)埃萨滕(Xanten)附近的一大片沃壤——同样在莱茵河岸上。听说了克丽姆希尔德的可爱,西格弗里德不请自来地到巩特尔的宫廷去,在那里大受欢迎,一住经年,却从未看到克丽姆希尔德,虽然她从高窗上看到庭院中青年们互以长矛刺击时,便对他一见钟情。西格弗里德在所有马上长枪比武中武艺超群,并为勃艮第人奋勇作战。当巩特尔庆祝得胜的和平时,他邀请淑女们参加盛宴:
很多高贵的淑女都刻意打扮自己,青年们也极盼望得到她们的青睐,便是国王的封邑也不能取代它……瞧,克丽姆希尔德出现了,就像黎明自乌云中闪现一样;即使因为长久的内心思慕,此时也不再令人厌倦……西格弗里德既感欢欣复觉惆怅,他自忖:“我该怎样向这样的您求婚呢?这不过是虚梦一场罢了!然而我宁死也不愿与你形同陌路。”……当她看到这位品格高尚的男士站在她面前时,她的脸色显得兴奋而激动,因而说:“欢迎,西格弗里德爵士,高贵的骑士和好人。”听到她的话,他勇气倍增。他恰如其分地优雅地向她鞠躬致谢。于是爱情紧系住他俩,彼此眉目传情。
未婚的巩特尔听人说过冰岛女皇布伦希尔,但是她——他已听说过——只倾心于能通过她三种艰难考验的人。如果他有一项不能成功,就得被砍头。如果国王愿意将克丽姆希尔德嫁他为妻,西格弗里德同意帮助巩特尔赢得布伦希尔。由于浪漫情绪的影响,他们迅速而安稳地渡过大海。西格弗里德利用一件魔术披肩隐形,帮助巩特尔通过考验,于是巩特尔把并不心甘情愿的布伦希尔带回家做新娘。86名少女帮助克丽姆希尔德缝制她富丽堂皇的衣服。在双重盛大的婚礼中,巩特尔与布伦希尔成婚,而西格弗里德则和克丽姆希尔德入洞房。
但是布伦希尔看到西格弗里德,觉得他,而非巩特尔,才是她的良配。当巩特尔在新婚之夜进洞房时,她拒绝同房,用绳结把他缚住并把他吊在墙上。巩特尔脱缚之后,向西格弗里德求助。这位英雄在第二天夜里,假冒巩特尔躺在布伦希尔身旁,而巩特尔藏在黑暗的房间里,听到声音但看不见任何东西。布伦希尔把西格弗里德扔下床,发出一种没有规则的骨头压碾时的嘎吱声和头碰头所发出的噼啪声的交响。“啊!”在争斗中他自言自语说,“假如我丧生于一个妇人之手,那所有的妻子都将永远看轻他们的丈夫了。”布伦希尔最后终于被降伏了,并且答允守妻子的本分。西格弗里德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去,带走了她的腰带和指环。巩特尔换上来,躺在精疲力竭的皇后身边。西格弗里德把腰带和指环送给克丽姆希尔德做礼物。他带她去见父亲,他的父亲封他为低地国国王。凭借尼伯龙根指环的财富,西格弗里德允许他的妻子及她的宫女们刻意打扮,她们的服装远较以前妇女的穿着更为华丽。
过了一段时间,克丽姆希尔德去沃姆斯拜访布伦希尔。布伦希尔妒忌克丽姆希尔德穿着的华丽,提醒她说,西格弗里德是巩特尔的家臣。克丽姆希尔德加以反驳,拿出腰带与指环给她看,作为西格弗里德而非巩特尔征服她的证据。哈根(Hagen)——巩特尔的愁苦的同母兄弟——怂恿他反对西格弗里德。他们邀请他参加一次狩猎,当他在小河边屈身饮水时,哈根用长枪将他刺死。克里姆希尔德眼见她的英雄死去,“不省人事地昏厥了整天整夜”。因为她是西格弗里德的寡妇,她继承了尼伯龙根的财宝。但哈根说服巩特尔,将其从她手里夺过来。他的兄弟们,巩特尔和哈根,把它埋在莱茵河里,发誓永不泄露藏宝的地方。
13年来,克丽姆希尔德一直在深思如何向哈根和她的哥哥报仇,但苦于没有机会。她接受鳏居的匈奴国王伊特吉尔(Etzel)的提亲,迁居维也纳成为他的皇后。“由于伊特吉尔的统治声名卓著,最勇敢的骑士——基督徒或异教徒——不断地归向他的朝廷。人们在那里看到前所未有的事——基督徒与异教徒和睦相处,无视信仰的不同。国王给予他们的是无比的自由,因此他们都很富足。”在这里,克丽姆希尔德“贞洁地统治”了13年之久,似乎放弃了复仇。事实上,她请求伊特吉尔邀请她的哥哥和哈根参加一次盛宴。他们不顾哈根的警告而予接受,但是带来了一队武装的从仆和骑士。正当王室的兄弟哈根和骑士们在伊特吉尔大厅享受匈奴朝廷的殷勤款待时,外面的仆从在克丽姆希尔德命令下全部被杀。哈根得知后,跳起来拿武器。一场恐怖的战斗在勃艮第人与匈奴人之间发生了。哈根首先打掉了奥特里伯(Ortlieb)——克丽姆希尔德和伊特吉尔5岁大的儿子——的脑袋,并把那个脑袋掷到克丽姆希尔德的膝上。当所有勃艮第人死亡殆尽时,杰尔诺特(Gernot)——克丽姆希尔德和巩特尔的兄弟——请求伊特吉尔让残存的访客逃离大厅。匈奴骑士们也想如此,但克丽姆希尔德不许,因此杀戮继续着。她的幼弟吉索赫尔(Giselher),当西格弗里德死时,为一个年方5岁的无知小孩,向她请求说:“最正直的姐姐,何以我该死于匈奴人之手呢?我从来就忠实于你,也没有伤害过你。我骑马到这里来,亲爱的姐姐,因为我信任你的爱。你一定要大发慈悲。”她同意如果他们把哈根交出来,就让他们逃生。上帝不许!杰尔诺特高声叫道:“我们宁死也不愿意交出一个人来赎回我们。”克丽姆希尔德把匈奴人引出大厅,而把勃艮第人锁在里面,并叫人纵火焚烧。因太热且口渴而疯狂,那些勃艮第人痛苦地狂呼乱叫。哈根劝他们饮死人的血来止渴,他们照做了。有些人从燃烧着倒下来的横木中冲出来。战斗在天井中继续进行着,一直到勃艮第人只剩下巩特尔和哈根。一位哥特人迪埃特里希(Dietrich)制服了哈根,将他缚着带到克丽姆希尔德面前。她问他尼伯龙根宝藏的所在。只要巩特尔活着,他拒绝回答;巩特尔也同样被俘,在克丽姆希尔德的命令下被杀,他的脑袋被带到哈根面前。但哈根仍然反抗她:“现在,除了上帝和我,没有别人知道宝藏藏在什么地方了。而你,一个恶毒的女人,永远无法知道得更清楚了。”她夺取哈根的宝剑把他刺死。然后一位哥特的战士希尔德布兰德,因为厌恶她那嗜杀的欲望,而将克丽姆希尔德刺死。
这是一个充满血腥的恐怖故事。我们若是从他们的宴会、马上比武、宜于妇女的事务的上下文中仅选取最悲惨的时刻,是有些不公平的。但这是中心的与凄苦的主题——一个温柔的少女,因为罪恶的经验而变为凶恶的谋杀者。奇怪的是,故事里并没有留下多少对基督教的信仰。它并不是一个希腊式的悲剧——希腊人不愿让暴行出现在舞台上。在这种罪恶的溪流中,几乎一切封建的德行,甚至连主人的待客之道都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