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哥特式建筑革命在法国肇端并达于高峰?哥特式的风格并不是无中生有的,而是数百种的传统汇合为一的潮流:罗马式的长方形会堂、圆拱、圆顶和高窗;拜占庭装饰的题材;亚美尼亚人、叙利亚人、波斯人、埃及人及阿拉伯人的尖形拱、穹棱圆顶和成束的方柱;摩尔人的圆形与错综图饰;伦巴底人肋骨状的圆顶和塔面;日耳曼人特兴的幽默与怪异……但何以这些影响潮流会汇集在法国?意大利,就财富及传统而言,是西欧最受欢迎的国家,应该领导哥特式的滋长,但它成了自身古典传统的俘虏。除意大利外,法国是12世纪最富裕的,并且是西方最进步的国家,尤其是它操纵并以财力支援十字军,并从他们所产生的文化刺激中受益;它在教育、文学和哲学方面领导欧洲,其工匠被认为是拜占庭方面最好的。在“奥古斯都”菲利普时代,皇家的权力凌驾于分裂的封侯之上,使法国的富裕、权力及法国智慧的生活汇集在国王自己的领域之内。沿着塞纳河、瓦兹河、马恩河和埃纳河,有利的商业在进行着,产生的财富转用于巴黎、圣丹尼、曼特斯、努瓦永、苏瓦松、拉昂、亚眠、兰斯的教堂建筑上。金钱的滋育为艺术的生长准备了沃土。
转变风格的第一个杰作是巴黎近郊圣丹尼宏伟的大教堂。它是法国历史上最完美、最成功的作品之一。阿博特·苏格尔(1081—1151年)是圣本笃会的住持及法国的摄政,是一个具有高雅嗜好的人。他的生活很简朴,认为喜爱美的事务并集中起来装饰教堂,并非罪过。“若古代的律法”,他在回答圣贝尔纳的批评时说,“规定金质杯应用于祭酒,并用以承接羊羔……我们应奉献多少黄金、宝石以及稀有物质以制造盛装主血的容器?”因此他很骄傲地展示他为教堂所搜集的金、银、珠宝、珐琅、镶嵌画和彩色玻璃,及华贵的祭袍与容器的美丽与价值。1133年,他聚集了各地的艺术家与工匠修建并装饰法国的守护神圣丹尼斯的新居,并为法国的国王们修建坟墓。他说服国王路易七世及朝廷奉献必需的资金,“照着我们的样子”,他说,“他们从手上取下戒指”,以支持其耗资巨大的设计。我们描述他早起去监督,由砍树取材到彩色玻璃的安装,题材由他选择,献辞也由他撰写。当他在1144年奉献大厦时,有20个主教祭司、国王、两位皇后,数百名的骑士参加观礼。阿博特·苏格尔可能觉得他已赢得一顶较任何国王更光荣的皇冠。
阿博特·苏格尔的教堂只有部分保留在今天的大厦之内:西正面,两个凹陷的本堂,回廊的小礼拜堂和地窖;内部的大部分是由皮埃尔·蒙特罗在1231至1281年改造的。地窖是罗马式的;西正面混合了圆拱与尖拱;而雕刻多数来自阿博特·苏格尔时代,包括了100个雕像,许多个别来看也极佳。在整个中世纪的艺术潮流中,均以“审判者基督”的最好的观念之一为中心。
在阿博特·苏格尔死后12年,莫里斯·苏利主教改良其指示以示崇敬,而巴黎的圣母院兴建于塞纳的小岛上。其建造年代间接地显示了工作的庞大:诗班席位及袖廊建于1163至1182年,本堂建于1182至1196年,最西翼及塔建于1218至1223年;大教堂完成于1235年。在最初的设计,袖廊的拱庙是罗马式的,但竣工时整个建筑是采用哥特式的。哥特式大教堂的西面通常不是水平的,因为到达塔顶的塔尖从未被建立。或许是这个原因,建筑物的正面有坚定简单的庄严感,使能干的学者们将其列为“人类最高贵的建筑学概念”。
巴黎圣母院的玫瑰窗户,在条纹窗饰和色彩上都是杰作。雕刻,虽然被时间和革命损毁,仍代表了该艺术从君士坦丁到兰斯大教堂建筑之间的最高成就。在正门上的拱与楣间,“最后的审判”雕刻的比后来所提出来的这个无所不在的主题更为安详:基督是一个恬静、威严的形象,在其右侧的天使体现了哥特式雕刻的优点。更好的还是北面门上的“圣母石柱”(The Virgin of the Pillar):在处理上这里有一种新的细致,涂饰的表面、自然的帏帐;一种新的安逸、优雅的立姿,将重量集中于一足,而使身体从僵硬垂直中解脱出来。在这个可爱的形象上,哥特式雕刻几乎从建筑中宣告独立,而且从其内容来看,即为一项杰作,而能巍然睥睨。在巴黎圣母院,变迁结束了,哥特式的时代继之而来。
沙特尔的故事彰显了中世纪的景象与风格。它是巴黎西南方55英里的一个小镇,位于皇畿旁边,是博塞(Beauce)平原的市集,“法国的谷仓”。但据说圣母曾亲自访问过此地,虔诚的跛者、盲者、病患或有缺陷者视此为朝圣的目的地,在这里有些人被治愈或得到安慰,沙特尔于是变成了圣地。再者,其主教富尔贝尔是位集善良、智慧、信心于一身的人,使沙特尔在11世纪成为一个高等教育的圣地及早期经院哲学家的母校。当富尔贝尔的建于9世纪的大教堂于1020年被烧毁时,他立即加以重建,并见证其完成,其又在1134年毁于大火。狄奥多里克主教使修建大教堂就像一次真正的十字军东征一样,激发了对这项工作财政上及物质上的极大的热忱。1144年,根据诺曼底海蒙(Haimon)主教亲眼见证的报告:
国王们,王子们,世上有权力的人们,满有荣耀与财富的人,具有高贵身份的男人和女人们,将马勒束于其骄傲的、肥肿的颈部,而屈就马车,模仿野兽的式样,他们拖着大量的酒、玉米、油、石灰、石头、栋梁及其他用以维持生命或修建教堂的必需品……此外,当他们拖曳马车时,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奇迹,虽然有时近千个男女在牵引拖索……然而他们很寂静地向前迈进,听不见任何声音或怨言……当他们在路上休息时,也听不到其他话语,只有对罪行的忏悔、恳求与纯洁的祈祷……教士们传播和平,憎恨被安抚了,不和被驱逐了,债务被宽容了,团结恢复了。
狄奥多里克主教的教堂几乎不曾完成(1180年)。1194年,当大火吞噬了中堂,使圆顶及墙壁倾倒于地,而剩下的,如同受伤的生还者,只有隐秘的地窖和西正面及它的两个塔及塔尖。该镇中的所有房屋,在那次可怕的大火中都被摧毁了,在今天的大教堂中,我们仍可看见被烧毁的痕迹。沮丧的民众有一段时间丧失了对圣母的信心,并意欲放弃该镇。但不屈不挠的教堂使节梅利奥尔(Melior)告诉他们,这次的大灾难是上帝用来惩罚他们的罪愆的,并命令他们重新修建教堂和他们的家。教区内的僧侣们奉献了他们几乎全部的所得达3年之久。信心再度被点燃,群众聚集在一起,像在1144年一样,协助雇工拖车及安装石块,甚至由欧洲的各个大教堂捐献而来。1224年前,辛劳与希望完成了这座大教堂,使沙特尔再度成为朝圣的目的地。
一个不知名的建筑师计划以塔为顶,不仅在西正面的侧翼,而且用于袖廊及东侧的平圆室上。只有两个正面的塔得以建造。老钟塔(Le Clocher Vieux)在正面的南方尾端,至塔顶高351英尺;很简单且无华饰,赢得了职业建筑师的喜爱。它北方的伴侣——新钟塔(Le Clocher Neuf)——曾两次因火而丧失了木质塔尖,塔尖被让·勒·泰克西耶(Jean le Texier)用石块以灿烂的哥特式的复杂和精致的装饰重建过。弗格森认为它是“欧洲大陆设计最美丽的尖塔”,但一般认为如此装饰的塔尖破坏了朴素正面的和谐。
沙特尔教堂的盛名在于它的雕刻和玻璃。在这个圣母殿中存留有1万个雕刻或描画的人物——男人、女人、儿童、圣人、魔鬼、天使及三位一体神;在回廊一处即有2000个塑像;加添的塑像依柱而立于内部;参观者爬了312个阶梯到达屋顶,会惊讶地看到经过仔细雕刻、如人身般大小的形象,除了精力充沛的好奇者,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越过中间的回廊,是光辉的基督,并不是像后面正面上的一样,严厉地审判死者,而是在一群快乐的群众中安详庄严地坐着,他的手伸出去,像是赐福给前来崇拜的人。附于大门圆拱凹入柱式上的是19位先知、国王和皇后,细长而僵硬,正适合他们的位置,就像实际上是教堂的柱子一样。许多都是粗陋和未完成的,或许是受损或破旧了。但有些面孔有着哲学的深度,亲切的休憩或女性的优雅,那些要到兰斯大教堂时方臻于完美。
沙特尔教堂的袖廊正面和门廊是欧洲最好的。每一个正面都有三个回廊,被有美丽雕刻的柱子和侧柱侧置并分开,而且几乎都罩满了塑像,每个塑像都非常独立,有些是以沙特尔的人物命名的。南方的门廊将783个形象围绕着基督,将其拥立于审判席上。在这里,沙特尔的圣母(Notre Dame de Chartres)是附属于其子的。但在另方面而言,像在大阿尔伯图斯一样,她象征一切的科学和哲学,她所司掌的,在这个正门上,呈现了7种人文艺术——毕达哥拉斯是音乐,亚里士多德是辩证,西塞罗是修辞,欧几里得是几何,尼科马库斯是代数,普里西安是文法,托勒密是天文。圣路易在其1259年的宪章文句中,促使北面的门廊得以完成,“由于其对沙特尔圣母教堂(Our Lady of Chartres)的特殊热爱并为拯救其灵魂及其祖先的灵魂”。1793年,法国革命议会以绝对多数,击败了借哲学及共和国之名的摧毁沙特尔教堂塑像的提议。北面的袖廊是属于圣母的,并以恭敬的心情来叙说她的故事。这里的塑像环成一圈,像完全成熟的雕刻;帏帐就像任何希腊的雕刻一样优美和自然;“娇羞”塑像表现了法国女子的最佳风度,而此处娇羞赋予美双重的魅力;在整个雕刻历史中没有比它更精美的了。“这些塑像,”亨利·亚当斯说,“是法国艺术的艾基坛大理石。”
当我们进入沙特尔大教堂时,会混杂着四种印象:中堂与圆顶的简单线条,在体积或美感上都几乎不能与亚眠或温切斯特的中堂相比;装饰的诗班席位的屏风,始于1514年,出于让·勒·泰克西耶之手;在南面袖廊一根柱子上平静的基督像;及映满着柔和的色彩的无与伦比的彩色玻璃。这里,在174个窗子中有3884个传奇或历史人物的肖像,从补鞋匠到国王。中世纪的法国历经了前所未有的丰富色彩的发展——暗红色、淡蓝色、翠绿色、橘黄色、黄色、棕色、白色,所有这些都是沙特尔的光荣。我们不必企望这些窗户有写实的人像画;这些肖像是笨拙的,有时是荒谬的。亚当的头,在逐出伊甸园的大奖牌上,痛苦地歪斜着,有双重魅力的夏娃几乎不能移转崇拜者的好色之心。很显然,在艺术家看来,当图画的色彩融入观者的视线时,那些图画便叙述了故事,而在它们的混合中,汇成了大教堂的气氛。在设计上非常突出的,是“回头浪子”这扇窗扉;以色彩及线条著称的,是象征性的耶西之树(Tree of Jesse)这扇窗户。但是更胜于它的,是“美丽窗户上的圣母玛利亚”,传说坚信这扇可爱的窗子曾免于1194年的火灾。
站在袖廊及中堂的交叉口,我们可以看见沙特尔教堂的主要玫瑰。在正面,中央那朵玫瑰伸展达44英尺,几乎像中堂一样宽,有人称它是历史上最精妙的玻璃作品。满布于北面袖廊的是“法国玫瑰”,是由路易九世及卡斯提亚的布朗希捐赠,奉献给圣母的;教堂另一边面对着的是“德勒玫瑰”(Rose of Dreux)。在南面袖廊正面,由布朗希的敌人,德勒的皮埃尔·莫尔莱尔(Pierre Mauclerc)所赠,并将圣母之子面对着布朗希的圣母。35个较小的以及12个更小的小玫瑰,组成了沙特尔教堂的环形玻璃组。
我们已将沙特尔大教堂视为典型成熟的哥特式作品,便不须在兰斯、亚眠和博韦大教堂作类似的逗留,然而谁会仓促地穿过兰斯教堂的西正面呢?若最初的塔尖仍耸立塔顶,那么正面将会是人类最高贵的作品。令人惊异的是历经六代完成的建筑,其风格和各部分的统一与调和。由辛克玛于841年完成的这个大教堂在1210年被焚。在焚毁后一年,新的教堂开始奠基,由罗伯特·库西(Robert de Coucy)和让·奥拜斯勒(Jean d’Orbais)设计以配合法国国王的加冕。经过四十年的建造,经费耗尽,工作被迫停顿(1251年),而这个伟大的教堂直到1427年才完成。1480年的大火摧毁了塔尖;大教堂的资金在重建主要部分时已经用罄,使塔尖未能重建。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炮弹粉碎了几个拱壁,并在屋顶及穹隆处造成了大缝隙;外屋顶被毁于大火,许多塑像也被破坏了。其他的塑像或被疯狂者弄得残缺,或被年代所侵蚀。
兰斯大教堂的雕刻,像它的正面一样,显示了哥特式艺术的巅峰。有些比较原始粗陋,而那些在中央走道的雕刻却是无法超越的;在走廊、尖塔及内部各处,我们可以看到几乎有伯里克利时代的雕像般完美的肖像。有些,如在中央回廊柱子上的圣母像,或许过于优美,使哥特式的力量显得脆弱了。但在同一走廊左边的“斋戒圣母像”及右边的“造访圣母像”,其想象及技巧皆极具成就,非文字能形容。较著名的但并非十分完美的,是教堂正面报喜团的“微笑的天使”,那些愉悦的面孔,与北面走廊的圣保罗是多么不同啊!圣保罗是石刻中最有力的肖像之一。
亚眠大教堂的雕刻,在优雅和完美方面超过了兰斯大教堂,但在观念的庄严及启示的深度上则不及后者。在这里西面的门廊上是著名的善神,模仿兰斯教堂生动的塑像,显得有点形式化和了无生气。这里也有圣佛明(St.Firmin)的塑像,不是受惊的苦行者,而是一位坚定、冷静的人,他从未怀疑过正义将会胜利。另外,也有一尊圣母以一种年轻母亲所特有的温柔抱着耶稣的雕刻。在南面大门上,金光闪闪的圣母微笑地看着圣子戏球。她有一些被美化了,但是因为太亲切了,以致不适于罗斯金(Ruskin)所称的“巴卡第的女侍”。看到哥特式的雕刻家们经过一世纪的为神学服务后,发现了男人的活力与女人的美,并将生活的欢乐雕刻在教堂的正面上,是一件愉快的事。教会也学会了享受尘世生活,对此视而不见,但认为在主要的正面上刻一个最后的审判是明智的。
亚眠大教堂建于1220至1288年,由罗贝尔·卢萨科斯(Robert de Luzarches)、托马·科蒙特(Thomas de Cormont)及其子雷诺(Regnault)等一系列的建筑师所修建,塔到1402年时才算完成。它的内部是哥特式建筑的本堂中最成功的,它升起到穹隆处有140英尺高,而看起来像是把教堂向上拉,而不是承担着一个重量。由地面到圆顶连续的柱身,结合了中堂三层的拱廊,成为一个庄严的整体。东面半圆形小屋的屋顶,是和谐的设计胜过不规则的一项成功。当第一眼看到这个高出的窗扉及袖廊和正面的玫瑰时,不禁会心跳停止。但中堂就它的高度而言,似乎显得太狭窄了,就屋顶来说,墙壁也太不坚实。这种升高的石块,使一种不安全的成分混进了敬畏之中。
在博韦大教堂,这种哥特式拱形圆顶建筑物的野心太大了,而注定了失败的命运。亚眠教堂的宏伟,引起了博韦民众的妒嫉。1227年,他们开始建造,并誓言修建他们自己的圆顶,要高过亚眠大教堂13英尺。他们将诗班席位放在所许诺的高度,但在尚未加顶时便崩倒了。1272年,新的一代再建造的诗班席位仍像以前一样高,而1284年又再度倒塌。于是他们又重新建造,这次离地面是157英尺;然后他们的经费用罄了。两个世纪之久,这教堂都没有袖廊和中堂。1500年,当法国终于自百年战争(The Hundred Year War)恢复时,庞大的袖廊开始动工了。1552年,高过罗马圣彼得教堂塔尖的一个天窗塔建于袖廊上,高达500英尺。1573年,这个塔崩溃了,袖廊及诗班席位的大部分也随之崩塌。勇敢的博韦居民终于妥协了:他们重修诗班席位于危险的高度上,但不再加一个中堂。博韦大教堂因此只有全顶而无身体;外面的两个袖廊正面及半圆室被拱壁吞噬,内在的深陷的诗班席位因华丽的彩色玻璃而泛红。若能结合博韦大教堂的诗班席位,亚眠大教堂的中堂,兰斯大教堂的正面及沙特尔大教堂的塔尖的话,那人们便将会有一座完美的哥特式大教堂了。
人们若回顾13世纪,会惊讶是什么财富和信仰,在世上造成了如此的荣耀。因为没有人会知道法国在那个世纪成就了什么——除了它的大学、诗人们、哲学家和十字军以外——除非亲自站在这一长串著名的哥特式建筑物之前:圣母院、沙特尔、兰斯、亚眠和博韦大教堂;布尔茹瓦宽广的中堂,四个甬道,著名的玻璃,及在天秤座上雕刻可爱的天使;坐落在远离诺曼底海岸一个高耸在小岛岩石上的圣米歇尔修道院和该修道院的奇迹;康斯坦斯高贵的塔尖;鲁恩华丽的自由圣像(Portail des libraires)和在巴黎圣堂的“珠宝箱”。值得缅怀的是,在世代更替中,人们,只要他们愿意,便能修建像他们曾经一度在法国所建造的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