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太《塔木德》并非艺术作品。将千年的思想整理为一贯的体系,这一工作即使是让一百位不知疲倦的犹太拉比去做,也觉繁重。很多论文显然是次序颠倒了,许多章节张冠李戴,很多题目被剔除后又非法予以恢复。它不是深思熟虑的产物,而是深思熟虑的本身,所有的意见均予以记录,而且很多矛盾问题往往留下不予解决,就像我们越过了15个世纪去倾听各派最亲切的辩论,听阿奇巴、梅尔、耶胡达及拉伯在激烈争辩时说了什么一样。要知道我们是无权闯入他们的生活的人,要知道他们说的话多半是随意的,因此其内容散漫,未经裁减编纂,匆匆流传已有多年,所以我们应原谅其中充满强辩、诡辩、传说、星相、鬼神、迷信、魔术、奇迹、命理及启示性的梦、困难重重的争论所织成的妄想的网,及用以安抚受挫的希望所作自慰的浮夸。
假如我们觉得这些律法太严苛,这些规定太吹毛求疵,而对违犯者处分太重,我们不宜太把它放在心上。要知道犹太人并未假装遵守这些戒条,犹太律法也往往对完美的教义与人类潜藏的弱点之间的实际差距故作不知。一位审慎的犹太拉比说:“假如以色列人有一次正确地遵奉了安息日礼仪,大卫之子定会立即降临人间。”《塔木德》并非要求绝对服从的法律,它是犹太拉比意见的记录,旨在作为平日礼拜的指导。一般未受教育的群众仅奉行该法的一小部分而已。
犹太《塔木德》特别重视礼仪,部分是犹太人对基督教与国家强迫其放弃律法的一种反应,礼仪是一个自认彼此为一体的表征,是团结与持续的表征,是对不知宽恕的世界的反抗。洋洋20卷,我们到处可以发现仇恨基督教的话,但是这些话是针对那些忘记基督的仁慈的基督徒而发的,而且依犹太拉比的意见,也是针对那些放弃古代信仰中不可改变的核心——一神论——而发。在繁文缛礼及引人争论的咒骂文章当中,我们也可发现成千上百的忠言及洞察肺腑的见解,并可发现追念《旧约》的豪放高远或《新约》的神秘隽永的文章。犹太人富于想象的幽默特性,大大减轻了长篇说教的索然无味。就像一位犹太拉比所说的,摩西暗中走进阿奇巴的教室,坐在最后一排,对那位伟大教师能自《摩西法典》征引出那样多的法条甚觉惊奇,而且那大多是摩西这位记录者从未梦想得到的。
1400年来,犹太《塔木德》一直是犹太教育的中心。希伯来年轻人在7年内每天花7小时精读它、背诵它,眼看口读,设法牢记于心,就像中国人熟记儒家典籍一样。《塔木德》通过严格的研究规矩与保存知识,塑造人的心智与个性。教学方法并非限于反复背诵,也包括老师与学生及学生与学生之间辩论,及将旧法适用于新环境。结果是心智日见敏锐,记忆得以保持不忘,使犹太人在需要头脑清楚、集中、坚毅不拔及精细时占有极大的优势,虽然这也使犹太人心智范围与自由变得狭窄。《犹太法典》驯服了犹太人急躁的个性,克制了他们的个人主义,并养成其在家庭及社区内的忠诚和庄敬自若。天才固可能为“律法的枷锁”所阻碍,整个犹太民族却因此得到了拯救。
除了从历史方面进行研究外,我们简直不能了解犹太《塔木德》已成为流亡、赤贫、受压迫以及面临解体危险的一个民族求生的工具。巴比伦沦陷当日先知维持犹太精神的做法,也是全体离散之日犹太拉比的做法。在经历了崩溃的经验以后,他们须重获自尊,重建秩序,须维持信念与道德,须重建身心的健康。通过严肃的纪律,使失其根源的犹太人在自己的传统重获根基——在各地到处流浪及几世纪的悲惨生活当中仍能恢复稳定与统一。根据海涅(Heine)的说法,犹太《塔木德》就是“手提的祖国”(Portable Fatherland),不管犹太人身处何地,即使在受异国包围的恐惧之中,他们也可将心灵沐浴于律法之海中,仍可以在自己的世界中自由自在,与他们的先知及法师共同生活于他们自己的天地之中。无疑,他们爱这,对我们来说,这比蒙田的一百篇散文更为壮阔复杂。即使是断简残编,他们也惜之若命,轮流阅读大部手稿,然后捐巨款将全书付印。当国王、教皇或国会禁止、没收,或将之焚烧时,他们为之泪下不止,而听说劳伊克林(Reuchlin)和伊拉斯姆斯(Erasmus)保卫该书时,又雀跃欢欣不已。即使到了今天,该书仍被视为犹太圣殿及家庭中最珍贵的圣物,犹太人心灵的避难所和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