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兰文明的盛衰,是历史的重大现象之一。五个世纪以来,自700年至1200年,伊斯兰在权力、秩序、政府范围、生活方式的文雅、生活水准、高尚的立法以及宗教宽容、文学、学术、科学、医学与哲学等方面,都居于世界的领导地位。在建筑方面,于12世纪时被欧洲的大教堂超过,哥特式的雕刻在伊斯兰世界中无出其右者。伊斯兰的艺术殚精竭虑于装饰,结果为范围狭隘和形式单调所限,但在它影响所及的范围内,却从未被超越过。伊斯兰世界比中古基督教国家更广泛地浸润到艺术与文化的气息中,统治者是书法家和商人,医生也可能是哲学家。
在性道德方面,这一时期基督教国家可能胜过伊斯兰国家,虽然没有太多的选择。虽然想躲避实际的情形,但基督教是一夫一妻制,把性的冲动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而且逐渐提高妇女的地位,而此时伊斯兰世界却以帷幔或面罩遮住了妇女的面貌。基督教会限制离婚很有成效,同性恋的观念从未被接受,甚至在文艺复兴时的意大利也是如此。伊斯兰教的教规虽不允许同性恋,日常生活却可随便。穆斯林似乎比他们的基督教同辈们更有绅士风度,他们较能信守诺言,对战败者也较为仁慈,很少有像1099年基督徒占领耶路撒冷时的那种残忍行为。基督教的法律仍以战争、火、水来实施惩罚,而伊斯兰的法律则发展为进步的法理学和开明的司法。伊斯兰教来自希伯来的成分较少,较基督教采用折中主义也少,保持着较简单与纯净的教义与仪式,不像基督教那样富于传奇性和生动多彩,对人类崇拜自然界的多神论较少让步。它类似新教嘲笑地中海教派(Mediterranean religion)所提出的幻想与观念,但是在天国的概念上,它屈从于流行的享乐主义。它几乎完全没有祭司制度,但是正当基督教进入天主教哲学最繁盛的时期时,伊斯兰教却走上了狭隘与枯燥的正统派的道路。
伊斯兰教对基督教的影响宽泛且巨大。基督教的欧洲从伊斯兰教那里接受了食物、酒、药品、医药、甲胄、纹章、艺术精神与风味、工商业项目与技术、海上规则与方法,以及下列这些事物及词汇——橘子(orange)、柠檬(lemon)、糖(sugar)、糖浆(syrup)、冰果子露(sherbet)、加糖水的药水(julep)、长生不老之药(elixir)、壶(jar)、天蓝色(azure)、阿拉伯式(arabesque)、垫子(mattress)、沙发(sofa)、软棉布(muslin)、缎子(satin)、粗天鹅绒(fustian)、商品陈列所(bazaar)、队商(caravan)、支票(check)、税率(tariff)、交通(traffic)、国境的关税(douane)、杂志(magazine)、冒险(risk)、小帆船(sloop)、平底船(barge)、电缆(cable)、旗舰(admiral)等。国际象棋是经伊斯兰、印度传入欧洲的,并沿用了波斯的术语。“将死”(checkmate)一词是源于波斯语的“国王已死”(shah mat)。许多乐器也采用闪米特名称——维忽拉(Vihueln)、三弦乐器(rebeck)、吉他(guitar)、小手鼓(tambourine)。抒情诗人的诗篇与音乐是由伊斯兰教的西班牙传入法国的普罗旺斯的,并由伊斯兰教的西西里传入意大利。阿拉伯文学中关于天堂与地狱之旅的描述可能启发了但丁的《神曲》。印度的寓言和数字也是以阿拉伯的形式传入欧洲的。伊斯兰教的科学维持和发展了希腊的数学、物理学、化学、天文学与医学,并将希腊的遗产大量传到欧洲。阿拉伯的科学术语——代数学(algebra)、零(zero)、零号(cipher)、方位(azimuth)、蒸馏器(alembic)、天顶(zenith)、历书(almanac)——仍然保存在欧洲人的语言中。伊斯兰的医学领导世界达500年之久。伊斯兰的哲学为基督教的欧洲保存也破坏了亚里士多德的理论。经院派学者认为阿维森那与阿成罗伊是来自东方的明灯,权威仅次于希腊的学者。
肋骨状的拱形圆顶,伊斯兰也早于欧洲,虽然我们无法探索它演变成哥特式艺术的轨迹。基督教的尖塔和钟楼灵感也得自伊斯兰教的尖塔,也许哥特式窗格比吉拉尔达塔的尖头的拱廊更优秀。法国与意大利制陶艺术恢复生气,得力于12世纪伊斯兰陶工的输入,及意大利陶工到伊斯兰教的西班牙见习。威尼斯的金属与玻璃工人、意大利的钉书工人、西班牙的盔甲工人,都是从伊斯兰教的工匠处学得手艺,而且几乎欧洲每一个地方的织工,都是以伊斯兰教的式样和设计为样本,甚至庭园都受到波斯的影响。
我们将看到这些影响是以什么方式输入的:商业与十字军;上千种来自阿拉伯的拉丁文译本;一大批学者,如吉尔伯特、迈克尔·司各特(Michael Scot)、阿德拉德(Adelard)等人到伊斯兰教的西班牙的旅行;信仰基督教的西班牙父母把儿子送到伊斯兰教宫廷接受武士的教育——因为伊斯兰教的贵族“虽然是摩尔人,但也是武士与绅士”;基督徒与穆斯林在叙利亚、埃及、西西里和西班牙的日常接触。基督教徒在西班牙的各种进步,他们承认是伊斯兰教的文学、科学、哲学与艺术进入基督教国家的浪潮带来的。1085年占领托莱多,大大促进了基督教徒对天文学的了解,推广了地球是球体的认识。
但是在这些事实的背后,还有着一种世代相传的仇恨。除了面包,没有什么比人类的宗教信仰更可贵的了,因为人活着不仅仅是为了面包,还有给他希望的信仰。因此他最痛恨向他的生计或教义挑战的人。三个世纪之久,基督徒眼见伊斯兰教推进、占据和吞并一个又一个基督教领地及其人民,感受到它对基督教商业的压迫,及听任其称基督徒为异教徒。最后,潜在的冲突演变为严重的事态:对峙的文明在十字军东征时相遇,东方和西方的精英互相残杀。在整个中古互相敌对的历史中,还有第三个信仰,即犹太教,夹在两者的互相攻击之中。西方损失了十字军,但赢得了教义的战争。每一名基督教的武士都被赶出了犹太教与基督教的圣地。但是伊斯兰教由于它缓慢的胜利以及被蒙古人蹂躏,退回到了蒙昧和贫穷的黑暗时期。而被打败的西方,由于自身的努力和反思,热切地向敌人学习,把教堂建筑得高耸入云,并向海洋发展,改变其生硬的新文学,注入但丁、乔叟(Chaucer)和维庸(Villon),并以高度的精神,进入了文艺复兴时代。
一般的读者会对关于伊斯兰教文明的冗长探讨心生厌倦,而学者则会悲叹它过分简略。只有在历史的巅峰,才能产生如此众多的杰出人物——在政府、教育、文学、语言学、地理学、史学、数学、天文学、化学、哲学与医学各方面,伊斯兰世界从哈龙·阿尔—拉希德到阿成罗伊的四个世纪间,就产生了许多杰出人物。部分光辉的成就是靠希腊的残余,但其中大部分的政治才能、诗篇与艺术,都是自发的和无与伦比的。就某方面而言,伊斯兰教的全盛,乃是近东自希腊的统治之下的光复,它不仅收复了萨珊和阿契美尼德的波斯,而且还收复了所罗门的犹大,阿苏尔巴尼帕(Ashurbanipal)的亚述,汉谟拉比的巴比伦尼亚,萨尔贡(亚述国王)统治下的阿卡德,以及许多不知名的君主统治的苏美尔。所以历史再一次说明它本身。虽然地震、流行病、饥荒、人口的迁徙和悲惨的战争从未停止,文明的基本过程并不消失,新的文明续接上了,将它们从大火灾中挽救出来,继续模仿它们,然后创造,直到新的一代与新的精神能加入竞赛为止。因为人是他同侪中的分子,各个世代也只是家庭中的一个片段,而文明则是历史这个大整体中的结合。文明是人类生活的舞台。文明是多元的——是许多民族、阶层和信仰合作的产物,没有一个学习历史的人,会是种族主义或教条的盲从者。因此学者们,虽然由于感情上的血缘联系而属于他的国家,但也能成为没有仇恨和疆界的精神国家(Country of the Mind)的一分子。假若他有政治偏见、种族歧视或宗教仇恨,就不配享有学者之名。一位学者,他会向曾经承受并发扬文明遗产的任何人表示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