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样强有力的一位人物及如此高产的一枝笔,我们如何能够简短地予以适当的评价?在230篇论文中,他几乎就神学和哲学上的每一个问题发表了他的意见,而他的文风时常充满着感情。他谦虚而精深地讨论时间的本质。他可以说是抢得笛卡儿(Descartes)“我思故我在”的先机,为了驳斥那否认人类对任何事情有把握的学院派,他辩称:“谁怀疑他自己是活着和会思想?……因为如果他怀疑,他就活着。”他在柏格森(Bergson)之前即抱怨智能由于长时间地接触有形物,变成了唯物论者。他如同后来的康德一样,宣称灵魂是所有实在物中最直接为人了解的,他也清楚说明了理想主义者的立场——既然物质只能通过心智而被了解,我们便无法合乎逻辑地将心智化成物质。他也提出了类似于后来叔本华(Schopenhauer)的观点:人类的根本,是意志而非智能;他也认为,如果一切生育停止的话,这个世界便可以改善。
他有两部作品成为世界文学史上的古典名作。《忏悔录》(Confessions,约400年)是所有自传的始祖和最著名的自传。它是直接写给上帝的,一次10万字的悔罪行为。这首先述说年轻时候的罪,生动地解说他如何皈依基督教,偶尔迸发出狂热的祷告。一般的忏悔录都是伪装的,但是在这本《忏悔录》中,有足以令全世界震惊的诚实。其中提到奥古斯丁写作时——他时年46岁,身为主教——以往的肉欲念头,“仍然活在我的记忆中,并冲入我的思潮……在睡眠中,此种念头进入我脑中,不仅给我快乐,甚至似乎赞同我的那些行为”。做主教的通常不会作如此坦诚的自我心理分析。他的这一杰作,讲述一个灵魂如何获致信仰和平安的动人故事,它的最初几行撮其大要:“您为自己创造了我们,我们的心除非是依靠着您,否则便得不到安宁。”他的信仰这时已毫无犹疑,并且升华为动人的护神论:
太晚我才爱上您,喔,您既古老又清新的美……是的,还有上天和地球,及在其中的一切,均嘱咐我应该爱您……当我爱上您的时候,我是爱的什么呢?……我问地球,它回答说:我不是你爱的东西……我问海,海的深处和爬行的东西,他们回答说:我们不是你的上帝,去问比我们更高的吧。我问飞逝的风、整个空气和那里面的居民,他们回答我:
阿纳克西美尼斯(Anaximenes)错了,我并不是上帝;我问上天、太阳和月亮及星星,他们说:我们也不是你所寻找的上帝。我向这一切回答说……回答我关于上帝的事;既然你们不是他,回答我关于他的事。他们大声叫道:他创造我们……那些不喜欢您所创造的任何东西的人是精神不正常的……我们依靠着您的才能……我们的平安依靠着您的恩惠。
奥古斯丁的《忏悔录》是散文中的诗篇,《上帝之城》(City of God,413—426年)则是历史中的哲学。当洗劫罗马的消息传到非洲时,数以千计的可怜的难民随之蜂拥而至,奥古斯丁就像圣哲罗姆和其他人一样,对这种疯狂和恶魔般的灾祸感到震惊。为什么几个世纪以来为人们所尊崇的美丽而伟大的罗马城,当今基督教世界的堡垒,居然会被一个仁慈的神丢给蛮族去蹂躏?各地的异教徒均将此次大灾祸归咎于基督教:因为抢劫、推翻和禁止,神已经收回了对罗马的保护,许多基督徒的信仰动摇了。奥古斯丁深深感到危机的到来,如果这种惊恐不予减轻的话,则他整个神学大殿便有崩塌的危险。他决心尽他一切才能和力量,使整个罗马世界相信这种灾祸绝不能归咎于基督教。连续13年,他投入这的写作,在这期间,他要应付许多事务和骚扰。书陆续刊行,中间部分常缺乏衔接,上下文也没有什么关联。最终,厚达1200页的这,成为了许多文章的大杂烩,讨论的题目从原罪到最后审判,异常庞杂;唯有其中的思想深度和优异的文笔,使其脱出混乱而步入基督教哲学文学的最高境界。
奥古斯丁的初步回答是,罗马遭受惩罚并不是因为新的宗教,而是因为持续不断的罪恶。他描写了异教戏剧的粗鄙,并引用萨路斯提乌斯和西塞罗的话,以证明罗马政治的腐败。罗马曾是坚忍主义者的国度,加图(Cato)、西庇阿那样的人使其更为坚强。它几乎创造了法律,使半个世界享有秩序与和平。在这些英勇的日子中,上帝的脸照耀着它。但是道德堕落的种子,是古代罗马的宗教,是那些鼓舞而非遏阻人类性欲的诸神:“维尔吉内乌斯(Virgineus)神松开处女的腰带,苏比古斯(Subigus)神将她置于男人之下,普雷玛(Prema)神将她压下……新娘听到宗教的命令立了起来,坐在普里阿普斯神巨大而粗野的腿臂上!”罗马之所以受到惩罚,是因为它崇拜,而非忽视诸如此类的神。蛮族赦免了基督教堂和躲到教堂的人,但是对残留的异教殿堂则毫不怜惜,所以这些入侵者怎会是异教复仇的代理人呢?
奥古斯丁的第二个回答阐述了一种历史哲学——试图以一个普遍性的原则,说明有史以来的各种事件。从柏拉图的存在于“天上某处”的理想国的观念,圣保罗的生与死圣徒组成的一个社会的观念,及多纳图派的杜科尼乌斯(Tyconius)关于两个社会的理想,也就是上帝与撒旦的不同社会,奥古斯丁汲取了他这的基本观念,也就是两个城市的一个故事:致力于俗世事务及玩乐者的世俗城市,以及过去、现在、未来共同崇拜真正的上帝的人之圣城。罗马皇帝马可·奥勒留曾经写下一句名言:“诗人可以说,雅典是个可爱的刻克罗普斯(Cecrops)之城;你就不能说,这个世界是个可爱的上帝之城吗?”——但他这话是指的整个井然有序的宇宙。奥古斯丁说的上帝之城是由天使们的诞生而建立的,而“地球之城”(civitas terrena)则是因撒旦的叛变而建立。“人类分成两种:其一是照人类之法而生活,其二是照上帝之法而生活。这我们称为两个城市或社会,后者注定恒与上帝并存,前者则被罚永远与撒旦一同受苦。”一个实际上的城市或帝国,并不一定在各方面均被局限于地球之城以内,它可以做一些善事——贤明地立法,公平地审判,协助教会,那么这些善行便是发生于上帝之城的范围之内。这个精神上的城市并不是与天主教会完全一致的,教会本身可能会怀有俗世的利益期待,教会人士也可能陷于自私自利和罪恶,经一个城市转入另一个城市。只有在最后审判时,这两个城市才能分开,赫然有别。
基督教会将其会籍象征式地扩大到包含天上和人间的灵魂,基督教之前和信奉基督教的正直的人们,便可能与上帝之城合而为一——奥古斯丁有时将两者视为一体。教会后来将会接受他这合而为一的观点,以作为一种政治思想武器,并且将会从奥古斯丁的哲学,逻辑地推论出神权国家的思想,在神权国家中,人类的俗世权力将为教会所有,且源自上帝的精神权力。随着这的问世,异教不再是一种哲学了,而基督教开始成为一种哲学。这是对中古精神的首次明确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