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稣传道的时候,为了适应群众的需要,采用简明的话语和有趣的故事,使人能够逐渐领悟到他的教义。他惯用尖刻的警语,而不是推理性的议论。他善用直喻和隐喻,足可媲美任何文学名著。他所采用的“寓言”式方法,在东方非常通行。至于他有些引人入胜的类推,也许下意识地承受了先知、赞美诗的作者及犹太教祭司的影响。然而他话语的直率,他比喻的生动多姿及他本性的热诚真挚,使他的言论成为最富鼓舞性的诗篇。他的话语当中有些表达得不够清楚,有些初看起来并不妥当,有些尖酸刻薄并具讽刺性,然而可以说,这些都是简洁、明了、有力的典型。
耶稣传道的起点是施洗约翰所讲论的福音,这福音的本身可以追溯至但以理和以诺。他说:天国近了;上帝即将结束这罪恶不义的地上世界;人子即将“来到云端之上”,来审判所有的人类,无论是已死的或仍活着的。悔改时间不多了,凡是已经悔改、生活端正而爱神的人,并且相信神所差来的人,将要享受天国,在那永无罪恶、痛苦及死亡的国度里,享受权利和荣耀。
他的听众们均很熟悉这些观念,所以耶稣并没有清楚地加以界说,以至于今日有许多概念仍隐晦难明。他所谓的天国是什么呢?是一个超自然的乐园吗?很明显,绝对不是,因为他的门徒及早期的信徒均一致地盼望一个俗世的王国。基督是继承了犹太人的传统,并且教导他的门徒们向天父祈祷。只有当这个希望破灭之后,《约翰福音》里才引耶稣的话:“我的国不属于这世界。”那么他所谓的天国是否仅是一个属灵的状态?有时他说到天国,是指一个纯净、无罪的灵魂所能到达的状态——“神的国就在你们心里。”有时他把天国描绘成一个未来的快乐美丽的社会,其中使徒将成为统治者,所有曾为基督的名而撇下一切或受苦的人,必将得到百倍的报酬。他似乎把道德的完整隐喻为天国,也是进入天国的准备及代价,而且也是所有得救的灵魂进入天国时应有的条件。
那么天国究竟何时来临呢?答案是马上到来——“我不再喝这葡萄汁,直到我在上帝的国里,喝新的那日子。”他告诉他的门徒说:“以色列的城邑,你们还没有走遍,人子就到了。”后来他稍微将这日子迟延了些,说:“我实在告诉你们,站在这里的,有人在未亡之前,必看见人子降临在他的国里……这世代还没有过去,这些事都要成就。”在更多的富有政治性的场合中,他警告他的门徒说:“但那日子,那时辰,没有人知道,连天上的使者也不知道,子也不知道,唯有父知道。”有许多预兆将会出现:“打仗和打仗的风声……国要攻打国……多处必有饥荒、地震……那时人要把你们陷在患难里……那时必有许多人跌倒,也要彼此陷害,彼此恨恶。且有许多假先知出来,迷惑多人。只因不法的事增多,许多人的爱心才渐渐冷淡了。”有时耶稣将天国的来临取决并等待于人的归向神及公义。通常他把天国的降临视为神的计划,一个神奇至尊的恩典。
许多人把“天国”解释成如同共有制度的乌托邦,并且认为基督是一个社会改革家。四福音某些部分的确提供了不少这种看法的证据,基督很明显地责备那些积聚钱财及贪于享受的人。他预言这些富有的人将会面临饥饿和苦难,而贫穷的人必得饱足,并以“八福”来安慰贫穷人,保证天国是他们的。对于那位问耶稣除了遵守诫命外还要做什么才能进入天国的青年财主,基督回答说:“可去变卖你的所有,分给穷人……你还要来跟从我。”由此看来,使徒们似乎把“天国”解释成富人与穷人之间革命性的转变,我们可以在使徒和早期的信徒中发现他们聚集在一起,组成一个共有的社团,凡物公用。耶稣被捕受审时的罪名,即是他自称为“犹太人的王”。
但是一个保守者也能引证《新约》来反驳以上的论调,比方说基督曾结交马太,这人一直都是罗马帝国的官员。耶稣从来不批评政府,也从来不参与犹太人的民族解放运动,对于政治改革他几乎很少插手,即使不得已时,他的态度也是非常谦恭、温和的。他曾劝告法利赛人说:“恺撒的物当归给恺撒,上帝的物当归给上帝。”在另外一处,耶稣说了一个比喻,提到一个人要到外国去,“就叫了仆人来,把他的家业分给他们……”在这个故事里,我们看不出耶稣对奴隶制度或者钱财生息有任何的不满,反而视这些制度为理所当然的事。在一个寓言故事中,工人埋怨雇主,给予那后来只工作一小时的工人的报酬竟和那些整天劳苦受热的工人一样。耶稣使那雇主回答说:“我的东西难道不可随我的意思用吗?”耶稣似乎没有想到过消灭贫穷,他说:“你的贫穷随着你。”他像古代的人一样理所当然地认为,一个仆人的职责就是殷勤地侍候他的主人:“主人回来,看见他尽职,那仆人就有福了。”他并不企图攻击现存的经济或政治制度;相反,他责难那些“一心一意只想进入天国的人”。 耶稣所寻求的改革是更深一层的,若没有这样的改革,一切的改进只是表面的、肤浅的、暂时的。他认为若是能洗净人心中的自私、残酷、贪欲,乌托邦自然就出现,而那些由于人类的贪婪、暴力而必须有的一些制度及法律存在的需要,自然就消失了。这种革命可以说是所有的革命当中最艰辛的,其他的革命多为一个阶级逐出另一阶级的政变,所以就灵性的观点来看,耶稣可以算是历史上最伟大的革命家。
他的成就并不在于预示了一个新的国度,而是在于描绘出一个理想的道德境界。在他刚出来宣传天国的福音时,就已将一些道德的条律公之于世,希望世人能达到这个标准而进入天国。因此在耶稣论到“八福”的时候,他空前地提高了虚心、贫穷、温柔及使人和睦之人的地位。他也劝人:若是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要像小孩,不要过于关心钱财的积蓄、财产及政治制度;喜爱独身生活胜于婚姻生活;并且劝人放弃一切家庭的负累。这些规条均非一般人所能遵行,他们只是一种适合一些神所挑选的进入天国之人的僧侣似的生活规则,因为天国里既没有法律、战争、财产,也没有婚姻及性别关系的存在。耶稣曾称赞那些“为上帝的国而撇下房屋或是妻子、弟兄、父母、儿女”,甚至“自愿为阉人者”。显然这些只是为了少数虔诚的信徒而计划,而非一个连绵的社会所能适用的。就伦理方面的目的而言,这些道德条律似乎太狭窄了些,但就其见解而言,却是非常广泛,因为耶稣所说的博爱及“金科玉律”,不仅适用于朋友、邻舍,甚至适合于异邦之人及仇敌。在这些道德条律中隐约地描绘出了一个理想的境界,在那境界中,人不再在殿中敬拜神,而是用“心灵和诚实”敬拜神;人不再用言语敬拜神,而是用行动敬拜神。
这些道德观念是新的吗?不,没有一样是新的,只不过比以往有条理罢了。耶稣基督传道的主题——最后的审判及天国的来临——在100年前就已在犹太人当中流传。早在《摩西律法》中即已对人谆谆教诲博爱精神,《利未记》说道,“要爱人如己”“对和你同居一地的外人,你要视他如本地人一样,并要爱他如己”。在《出埃及记》中也要求犹太人要善待他们的仇敌:“若遇见你仇敌的牛或驴迷失了路,要牵回来交给他。”许多先知也列出了一个道德的标准;以赛亚和何西阿(Hosea)两位先知开始将神圣而不可即的耶和华叙述成仁慈爱人的神。但我们绝不可因此而说耶稣承继并利用了前人丰富的道德知识。
有很长一段时间,耶稣也只认为自己是一个普通的犹太人,继续以往先知们未竟的工作,分享他们的观念,而他也仅仅向犹太人传讲天国的福音。在他差遣门徒去传福音的时候,也仅限于犹太各城。他曾说:“外邦人的路,你们不要走,撒玛利亚人的城,你们不要进。”因此当耶稣死后,门徒们犹豫不定,不知是否应把福音传给外邦不信的人。当耶稣与撒玛利亚的妇人在井边谈道的时候,他告诉那妇人说:“救恩是从犹太人中出来的。”然而,我们也不可由一位在耶稣之后而现在又过世之人所记载的事,来论断耶稣。有一次当一位迦南妇人要求耶稣医治她的女儿的时候,起先耶稣拒绝地说道:“我奉差遣,不过是到以色列家迷失的羊那里去。”耶稣也曾告诉他治疗好的麻风患者说:“去把身体给祭司察看……并献上摩西所吩咐的礼物。”在他对门徒及众人讲道的时候,他说:“凡法利赛人和文士所吩咐你们的,你们都要谨守遵行。但不要效法他们的行为。”在提到犹太人《律法》的修改及缓和这件事上,耶稣曾表示绝无废除《律法》之意,他说:“我来不是要废除《摩西律法》,乃要成全。”“天地都废去了,但《律法》的一点一划 也不能废去,都要成全。”
然而,借着德行和感情的力量,他改变了许多事。他在《律法》以外加了一条命令,就是过一种公正、仁慈单纯的生活,以待天国的来临。对于《律法》中有关性及休妻的事,他特别严厉,但对于可以赦免的过犯,他的态度就缓和得多,并且他告诉法利赛人说:“安息日是为人设立的。”他放宽了对饮食和洁净的条例,省去某种不必要的禁食。他把宗教由仪式而带入了真正的敬拜,尤其责备那些假装敬虔的祷告、故意行在人前的善行及华丽不实的葬礼。有时,他留给人一种感觉:当天国来临的时候,《律法》将要废除。
所有犹太的宗派,除了苦修派外,都激烈地反对他的“改革”,尤其憎恨他以神的地位自居,去赦免人的罪。他们惊讶地发现,耶稣居然与犹太人所憎恨的罗马官吏及下层社会的妇女有来往。当时许多圣殿里的祭司和最高法院中的官员,对耶稣的行径均抱以怀疑的态度。正如希律王对约翰,他们注意其有无类似的或隐藏着某种政治革命的动机,以免罗马官员会指责他们没有尽到维持社会秩序的职责。他们曾震惊于耶稣预言圣殿遭毁的事,然而也抱着疑信参半的态度,不知其是否仅是耶稣用来传道的一个隐喻。耶稣曾当众用尖酸恶毒的话指责法利赛人:
文士和法利赛人……他们把难担的重担,捆起来搁在人的肩上,但自己一个指头也不肯动。他们所做的一切事,都是要人看见,所以将穿戴的经文做宽了,衣裳的下摆做长了,喜爱筵席上的首座,会堂里的高位……你们这假冒伪善的文士和法利赛人有祸了……你们这瞎眼领路的……你们这瞎眼无知的!……那《律法》上更重要的事,就是公义、怜悯、信实,反倒不行了……你们洗净杯盘的外面,里面却装满了勒索和放荡……你们这假冒伪善的文士和法利赛人有祸了,因为你们好像粉饰的坟墓!……在人前,外面显出公义来,里面却装满了假善和不法的事……这就是你们自己证明,是杀害先知者的子孙了。你们去充满你们祖宗的恶贯吧!你们这些蛇类,毒蛇之种啊,怎能逃脱地狱的刑罚呢?……税吏和娼妓,倒比你们先进上帝的国。
耶稣这些话只是对法利赛人说的吗?也许他们当中有许多人,就像后来几世纪中无数以外表的虔诚来代替内在的真实的基督徒,这些人是应当受到斥责的。但是也有许多法利赛人,他们也同意《律法》应当可以有些改革,使得更合乎人性些。很可能有许多宗派的人,他们都是很诚实、很庄重、很可敬的,他们认为耶稣所忽略的部分仪文式的律条,规条的本身并没有什么,它的目的只在于能够使处于敌意的世界中的犹太人能借着这些律条而骄傲地、庄重地聚集在一起,与世人有所分别。也有许多法利赛人很同情耶稣,并曾警告耶稣,有人要谋害他。有一个拥护耶稣的人名叫尼科迪默斯(Nicodemus),他也是个法利赛人,十分富有。
最后临到耶稣的噩运,因为他不断地深信并宣称,他就是弥赛亚。起初他的门徒只认为他是施洗约翰的继承者,渐渐地他们才开始相信,耶稣就是等待已久的救世主,要把以色列人从罗马帝国的束缚中拯救出来,而在地上建立神的国度。他们问耶稣说:“主啊!你复兴以色列国,就在这时候吗?”耶稣对他们说:“父凭着自己的权柄,所定的时间、日期,不是你们可以知道的。”当一位施洗约翰的门徒问他说:“那将要来的,是你吗?”耶稣也作了以上同样含混的回答。为了避免他的门徒以为他是政治上的弥赛亚,他开始否认基督是大卫子孙的说法。然而,由于门徒们对他极度的期望及他发现自己有超乎寻常的精神力量,逐渐地他开始相信,他的确是神所差遣的,但不是要恢复犹太的王权,而是为了神的国度做准备。他并不认为自己与天父同等(见福音书的前三卷)。他问:“为什么称我为良善呢?除了上帝以外,没有一个是良善的。”在客西马尼(Gethsemane)的祷告中,他说:“然而不要照我的意思,只要照你的意思。”他所用的“人子”这个名词,与但以理曾说的弥赛亚是相同的意思,但是起初耶稣并没有指明就是他自己,直到后来他说“人子乃是安息日之主”才表明出来,法利赛人认为这简直是大大地亵渎了神。有时,他称上帝为“天父”,并不带有独占的意味。然而,有时候他又称上帝为“我父”,很明显地以一种特别的方式表示他是上帝的“儿子”。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禁止他的门徒称呼他为弥赛亚。但是当耶稣与门徒在恺撒里亚菲利皮境内的时候,他却称许彼得认出“他是基督、是永生神的儿子”。在耶稣受难的那个星期一,他到耶路撒冷作了最后一次的哀恳。众门徒都欢呼起来,大声赞美上帝,说:“奉主名来的王,是应当称颂的。”当几个法利赛人要求耶稣责备门徒时,耶稣回答说:“我告诉你们,若是他们闭口不说,这些石头必要呼叫起来。”在《约翰福音》中记载着,群众向他欢呼,称他为“以色列王”。很明显,他的追随者仍然认为他是政治上的弥赛亚,他能推翻罗马帝国的政权,而使犹太国成为至高的王国。就是因为这些欢呼,注定了耶稣基督作为革命分子的必死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