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在这个泛希腊文化的末期,仍有怀疑主义者将普罗泰戈拉的怀疑论调复苏,并有一个嘲笑相信阿瑞斯提普斯(Aristippus)的傲慢和柏拉图的魅力的卢奇安的出现。庇罗(Pyrrho)学派仍未过时;克诺索斯的埃奈西德穆(Aenesidemus)于1世纪期间,在亚历山大港将其各项否定的言论改写时,提出有名的《十个方法》(Ten Modes),或称为《矛盾论》,使知识成为不可能。 在2世纪末期,有一位出身不明的塞克都斯,写过几部带有毁灭性的书,其中尚存三册,使怀疑哲学最后有了定型。塞克都斯把整个世界都作为自己的敌人;他将哲学家分成各不相同的派别,然后,逐一予以消灭。他的写作正如刽子手一般的犀利有力,并具有古代哲学家所特有的脉络一贯、条理分明的特性。有时也带有几分讥讽的幽默,但他对逻辑的剖析含有悲剧的气氛。
塞克都斯说,无论哪一种辩论,对同样的说法均能加以反驳;因此到最后,讲理性实在是多余的事。除非有完全的归纳法为依据,否则演绎法是不可信赖的;但完全的归纳法也是不可能,因为我们根本无法知道“否定的例子”何时会出现。“原因”只是一个有规律的先例(如休谟所重述的),所有知识都是相对的。同样,善与恶没有客观的标准,道德的观念随地区的差异而改变,品德的定义也随朝代而不同。所有在19世纪时对上帝是否存在的辩论,及在仁慈的无所不能者与世俗的苦难之间所有的矛盾,在此均有记载。但塞克都斯完全是一位地道的不可知论者,因为他曾断言,我们不能知道我们所不能知道的;不可知论是一种教条。但他安慰我们,我们不需要确实性。因为概率就足以应付一切现实的目的,在哲学问题上中止判断(止住、不说话)就能获得一种随遇而安的平和,而不致扰乱心灵。同时,因为没有什么是肯定的,就让我们接受我们这一时代和这一地区的习俗和观念,并对我们古代的诸神作适度的崇拜。
如果卢奇安过去会笨拙到用标签的方法来束缚其判断力的话,则其也可能属于怀疑学派。除了恻隐之心外,卢奇安在各方面和伏尔泰相似。他写的哲学非常精辟,没有任何人认为他是在从事哲学的著述,而好像在传播希腊文化一样。他生于遥远的科马吉尼省的萨莫萨塔城。他说:“我是从幼发拉底河来的叙利亚人。”其祖籍是叙利亚,但可能有闪米特人的血统。他做过一位雕刻家的学徒,后来改投一位修辞学家的门下。他在安条克做过一段时间的律师后,成为一位“独立学者”,以教书为生,尤以在罗马及高卢为多,然后(公元165年)在雅典定居。他晚年因贫困,曾获得奥勒留的救助,奥勒留派这位不敬的怀疑论者在埃及担任公职,直到寿终。他的逝世日期不详。
卢奇安的著作,留下来的有76本小册子,直到现在,其中有许多仍和他在18个世纪以前对其朋友和听众所讲的一样清新、恳切。卢奇安曾试过各种形式的写作方法,但后来他发现自己善于对话录的写作,所著《神女对话录》(Dialogues of the Hetairai)拥有广大读者。从他作品中可知,他对神的兴趣比对描写风花雪月之韵事更为浓厚;他对这些事情的处理,从未有过差错。在他所著《迈尼普斯传》(Menippus)中曾说:“当我年纪小时,听到荷马和赫西俄德所写有关众神的故事——不贞的神,掠夺的神,残暴、好讼、乱伦的神,因此引发了我深深的兴趣。但当我转到人间的情况时,我所看到的法律与诗人所描写的恰好相反,法律不容许有通奸、强奸的存在。”迈尼普斯感到很困扰,请求哲学家们为他解释这一疑难,但他们忙于彼此间的辩论,致使他混淆不清。因此,他便为自己制作了翅膀,飞上天空去为自己找寻答案。天神宙斯慷慨地接待他,并准其观察奥林匹斯山众神的职司。宙斯则在静听各种祈祷,“……其中在海边的一位祈求北风,另一位则祈求南风。农夫求雨,漂泊者求太阳……宙斯也感到迷惑了。他不知道要准许谁的祈祷,从而真心体会到柏拉图学派终止判断的经验,展示出一种与庇罗本人的缄默与平衡相称的价值”。有些祈求为神所拒绝,有些祈求为神所准许,伟大的神安排日常的天候:“西徐亚下雨,希腊降瑞雪,亚得里亚海有风暴,卡帕多西亚(Cappadocia)降雪约1000蒲式耳。”宙斯因自己的神殿受到外来新神的潜入,感到心烦不安,故下达一道敕令说,由于奥林匹斯山都挤满了外国各神,祭神的酒价大涨,旧有的真神正受到驱逐和压迫,所以要组织一个七人委员会来审判缘由。在《诘问宙斯》当中,一位享乐学派的哲学家问宙斯,众神是否也要受到命运的支配?温和的天神回答说:“是的。”然后,这位哲学家问:“那么,人类为什么要为你献祭呢?如果命运统治人类和众神的话,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对我们的行为负责呢?”宙斯说:“我明白了,你是与那些可恶的诡辩家站在一边的。”在《宙斯悲剧》(Zeus Tragoedus)一,这位神的心情忧郁,因为他看到许多人聚集在雅典,聆听享乐派的人达米斯在否定,而禁欲派的达摩克里斯却在证实众神的存在与对神的切望的问题。最后达摩克里斯不支而逃。所以宙斯对未来感到失望。信使神赫尔墨斯安慰他说:“留下来的信徒还有许多——大多数为希腊人,人们的身体和残渣及对人无理的野蛮人。”像这样的说法,对卢奇安的思想并没有提出指责。
卢奇安对修辞学和哲学的怀疑,与其对旧有宗教的怀疑并无二致。在其所著《死者对话录》(Dialogues of the Dead)论集之一中,卡隆(Charon,在希腊神话中以渡死人灵魂过河为职司的神)命令一位正在乘船渡到另一个世界去的修辞学家:“把你常用的冗长的及那些对比的句子和均衡的分句删去!”——否则,这只船沉定了。在“赫尔莫提穆斯”(Hermotimus)一章中,有一位很热心的学生开始去研究哲学,希望能获得什么以代替信念,但他对教师们相互竞争对抗的虚荣心和贪婪的情形大感震惊。他们相互间的论战、辩驳,使他在知识上和道德上依然一片空白,毫无所得;因此,他下了这样的结论:“我要像躲开疯狗一样地离开哲学家。”卢奇安对哲学所下的定义是,试图“登上能看四方的高地”。从这一高地来看,生命之于他似乎是一种可笑的混乱和一种杂乱的乐章,使所有参加跳舞的人,只能各自依个人的意志来转动舞步和大声呐喊:“直到总管之人,把他们从舞台逐一解散为止。”在“卡隆”一章中,他描述了一幅能以超人的肉眼自天顶见证人类黑暗现实的图画:人类在耕作、劳动、争辩,在法庭争讼,放高利贷,欺诈和受骗,追求黄金或享乐;他们的头脑中有不能理解的希望、恐惧、愚行和仇恨;最重要的,还有为每一个人类原子结成生命之网的命运之神;有人在人群中脱颖而出,然后又一败涂地;而且,每一个人都依次被死神的使者带走。卡隆看到两军正在伯罗奔尼撒岛交战,就批评说:“笨蛋!他们并不知道,虽然他们每一边都应该赢得整个伯罗奔尼撒岛,但到最后,个体不过只能获得一席之地而已。”卢奇安生来本性公正,他讥讽富者的贪婪、贫者的嫉妒、哲学家的作茧自缚、众神的不存在。最后,他表达了后来为伏尔泰提出的说法,认为人必须要从事庭园的栽培。迈尼普斯在发现泰雷西阿斯在下层世界时,曾问他,最好的生活是什么?这位年老的预言家回答说:
普通人的生活最好,也是最审慎的选择。不要再去做形而上学的臆测愚行,探索来源和终结;把所有聪明的逻辑都当作无稽之谈,只要追求一个目的——你怎样才可以去做适合你做的事,而且要永不愤怒、永远含笑地去做。
如果我们把希腊人在纪元初两个世纪的思想总结起来看,不论卢奇安如何,我们可以发现,它(希腊的思想)绝大部分都是宗教的。人类曾一度对信仰失去信心而归于逻辑,但他们又对逻辑失去信心,之后又蜂拥着归于信仰。希腊的哲学,已从原始的神学,经过早期诡辩学派的怀疑主义,到德谟克里特的无神论、柏拉图和睦悦人的言行、亚里士多德的自然主义,及斯多葛的泛神论,回到神秘主义、屈服和虔敬的哲学,完成一个循环。柏拉图学派的哲学,已由创始人的功利主义的神话,经过卡涅阿德斯的怀疑主义,到博学专一的普鲁塔克,不久就形成为普罗提诺的天堂幻影。毕达哥拉斯在科学上的成就虽已被人遗忘,但其再生的领悟却又获得了另一种生命。新毕达哥拉斯学派正在探讨数字的神秘论,并祈求在最少数的神降凡以后,他们可能会——如果须经炼狱的话——享受到与上帝聚会的幸福。禁欲主义不再是贵族自豪和嘲笑的哲学,而成为奴隶最后的正义之声。其所主张的世界最终浩劫的理论,反对肉体的一切享乐,顺从上帝潜在的意志,都在为基督教神学和理论铺路。这种东方的思潮,正在侵袭攻夺欧洲的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