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勒留在死前的6年中,坐在营帐里写下了他对人类生活和命运的思考。他的《沉思录》(Ta eis heauton)是否为了发表,我们不得而知。也有可能是为了发表,因为圣者也不免有虚荣心,最伟大的实践者有时候也有想著述的弱点。奥勒留不是专门的作家,他用希腊文写作,所以把弗龙托的拉丁文荒废了;并且这些“箴言录”(Golden Thoughts)是在旅行、战争、革命和艰难困苦之中写成;我们要原谅那些作品的杂乱无章和重复枯燥,此书的价值是在其内容——厚道、坦诚,基督教异教徒的半清醒的启示,以及古代到中世纪的精神。
跟当时大多数的思想家一样,奥勒留没把哲学当作一种描写无限大的空论,而是把它当作一种道德思想和生活方式,他不为信神问题而伤脑筋;有时他谈话像个不可知论者,承认自己不知;可是承认之后又不能免俗地仍旧信之,他说:“住在一个无神的世界对我又有什么好处?”讲到神,他有时用单数,有时用复数,完全不注意神的起源。他参加聚会祷告,向古神献供,他内心是个泛神论者,被宇宙秩序和神的智慧深深感动。他惊异于一滴小小的精液会长成小孩,机能体力和智慧的奇妙构造,以及吃了少许食物就能呼吸等。他认为假如我们能够领悟,我们就会发现宇宙之中也有跟人一样的秩序和创造力:“万物互相关联,神就是他们的结合力……一切有灵性的生物都有一个常理;一个神普及众生,一个实体,一个法律,一个真理……你个人秩序安定而众生纷扰,那可能吗?”
他承认请神不要降灾给人很困难;除非我们看到整体,否则我们就不能判断任何元素或事件在整个计划中的位置,但是谁能有这种宏观的视角呢?所以要想评判世界就是自大和荒唐;智慧要和宇宙秩序相和谐,要意识到世界背后的意志,并且要高兴地与它合作。对于这种有眼界的人,“所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是公平的”——自然的;合乎自然的事就不是坏事;对于彻悟的人,凡自然之事必然美好,宇宙真理决定一切事情,每个演员必须欣然接受他的剧中角色和命运,“处之泰然”(奥勒留的临终遗言)就是“自愿接受自然派给你的责任”:
宇宙啊!与我相合之事必与你相融。你说适时之事,我不会认为来之过早或过迟。自然啊!你四季所生之物都是我的香果,万物都是你生,你就是万物,万物都归与你。
把知识当作良好生活的工具,那种知识才有价值,“什么东西能指挥人呢?只有一样——哲学”——不是用逻辑和学问指挥你,而是不停地训练你养成优美的道德:“你或者已经正直,或者由它训练你正直。”神赋予每个人一份内在的精神——他的理性。道德就是理性的生命:
这些是理性的原则。它通行于全宇宙,它测量宇宙的形式,它自己能延续到天长地久,包容万物的循环革新,它知道我们的后代不会看到什么新颖之事,我们的祖先也没有看到较多之事;一个40岁的人,假如他有领悟,运用这种一律性,他已经看到了一切已然之事和未来之事。
奥勒留认为他的大前提迫使他为清教徒,“享乐既不好亦无用”。他鄙弃肉体和它所有的行为,谈话有时像特拜德(Thebaid)的安东尼:
看这短暂和微不足道的人事,昨日的一点精液明日便成为干尸或灰烬……生命何其短,烦恼何其多……死状又何其惨……把它从里面翻出来,看它究竟是什么?
心灵必须是能抵抗物欲、情欲、愤怒和仇恨的城堡,它必须专心工作,且能无视生活逆境或前途险阻。“人的价值跟他所努力的工作一样。”他不愿意承认世界上有坏人,对付坏人的方法就是切记他们也是人,他们是因宿命而犯了错,使自己成了受害人。“若是有人害你,受害者是他自己;你的责任是原谅他。”假如坏人的存在使你难过,请想到你所认识的好人,请想到有过失的人也有他们的优点。不论好坏都是兄弟,我们都是神的子民,就是那丑陋的野蛮人也是我们的同胞。“以奥勒留而言,我的祖国是罗马;以人而言,我的祖国是世界。”难道这是不实用的哲学吗?反之,假若出于至诚,一种良好气质是天下无敌的,真正的好人不会有厄运,因为不管什么坏事临头,他仍旧是他。
罪恶之事有时会妨害你的公正、高洁、适度、慎重、谦和,和自由吗?……假如有人骂你,杀害你,把你碎尸万段,这些事能让你的心灵不纯洁、不清醒、不公正、不聪明吗?人站在清泉之旁,对它诅咒,清泉不会停止流出清泉;假如他向清泉内投掷泥土秽物,它会将它们冲走而清澈如故……它处处和你为难,请应用这个原则:那不是不幸,能够豁达地忍耐才是大幸……你看人能把握的东西多么少,他能像神仙一样度过安静而快乐的一生。
奥勒留的生活并不安静快乐。他在写《第五福音》(Fifth Gospel)时,必须屠杀日耳曼人,临死时将继承王位的儿子也不能安慰他,在坟墓之外毫无快乐。结果灵与肉一同化为乌有。
肉体的转变或毁灭是让位给其他必死的人。生命不存在之后,升天之灵就转变和分散……回到基本的灵,让位给新的灵……你已扮演了自己的角色;你应该消失在你出生之处……这也是自然的希望……那么经过这短暂生命,顺从地返回自然,满意地结束你的旅行,正如橄榄熟后落地,向产生它的自然祝福,向生长它的树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