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剩下最后两位诗人,他们属于同一时代,追求同一个君王的宠爱与保护,但彼此互未提及:一个是帝国罗马史上最纯正的诗人,另一个则是最粗劣的诗人。斯塔提乌斯是那不勒斯的一位诗人和文学家之子,他的环境和教育所给予他的,除了金钱与天才之外,样样都有。他讲数字时含混不清,他即兴而吟的诗作震惊了茶楼酒馆,他根据七将攻打底比斯(War of the Seven against Thebes)作了一首叫作《底比斯占纪》(Thebaid)的叙事诗。今天我们不能读这种作品,因为它的进展皆为死了的神仙所阻滞,通畅的诗句具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催眠力。但当时的人却喜欢它,群众聚集在一起,在那不勒斯的一家戏院内聆听他的朗诵。他们了解他那神话式的结构,欢迎他细腻的情感,觉得他的诗句在舌头上轻快地滚动着。阿尔班(Alban)诗歌竞赛时的评判员颁给他一等奖;富人与他为友,帮助他对付贫穷;多米提安亲自在弗拉万(Flavin)家中招待他晚宴。斯塔提乌斯报答他的方法是把宫廷描述成天堂,把这位皇帝比喻为神。
他把最令人兴奋的诗《希尔瓦》(Silvae)题赠给多米提安及其他赞助人,给他的父亲与朋友,那是用轻松愉快的诗句写成的朴实的田园诗和颂词。然而,在卡皮托利诺(Capitoline)的竞赛会中,另一位诗人赢得了殊荣,斯塔提乌斯的星运在多变的罗马衰微了,他劝服心有不甘的妻子返回他的童年故居。在那不勒斯,他开始写另一部叙事诗《阿喀琉斯纪》(Achilleid)。后来他在公元96年突然去世,只是一位35岁的青年。他不是一名伟大的诗人,但是他在过于尖刻的文学作品中及史无前例地腐化与粗鄙的社会里,奏出了一个受人欢迎的亲切与温柔的音符。要是他也像马提雅尔一样淫猥的话,他也会跟他同样著名。
马提雅尔公元40年生于西班牙的比勒比利斯(Bilbilis)。24岁时他到罗马,获得了卢坎和塞涅卡的友情。昆体良劝他学习法律以谋生,但马提雅尔宁愿饿死也要学诗。他的朋友们在皮索叛谋中突然被扫除,于是他迫不得已,以卖诗度日,凡是给他一餐饭吃的富人,就给那个富人一篇短诗。他住在一个三楼的阁楼里,可能是只身一人,因为尽管他为他称为妻子的人撰写了两首诗,但它们极为鄙秽,所以“她”这个人一定是他虚构的人,或是个鸨母。
他的诗(他让我们知道),整个罗马帝国都读,即使是在哥特人(the Goths)中也有人读。他听说自己几乎像赛马一样家喻户晓时,感到非常欣喜,但当他眼瞧着出版商因出售他的书致富而自己却一无所获时,颇感烦恼。他在一首诗中降格地暗示他急需一件外袍,皇帝的一位富有的自由民帕森尼乌斯(Parthenius)就送给了他一件。他用两节诗作为答谢,一节是赞美袍子的新,另一节表明它的便宜,不值一文。他适时找到了一些更慷慨的保护人,其中有一个送给他在诺门坦(Nomentum)的一小块农田。不管怎样,他筹到了款就在奎里纳尔(罗马七山之一)山麓安置一个简单的家。接二连三地,他变成了富人的“食客”或常客,在早晨谒见他们,偶尔地得到礼物,但他对自己的情况感到羞愧、悲叹。他没有勇气安于贫穷,因而自由。他付不起贫穷的代价,因为他必须要跟那些能买他诗的人混在一起才行。他对多米提安大加歌颂,他说,如果主神朱庇特和多米提安同日邀请他参加晚宴的话,他一定回绝主神的邀请。但这位罗马皇帝却偏偏邀请了斯塔提乌斯。马提雅尔妒忌这位比他年轻的诗人,因而转弯抹角地说,一首活生生的警语短诗,比一首死板的叙事诗值钱。
警句妙语的短诗,有时是一种献词,一种恭维,一种墓志铭,马提雅尔把它锤炼成为更简短、更锋利的形式,加上讥讽的刺。当我们用几口气的短暂时间读完他的1561首短诗时,对他是不公平的,因为它们是在不同的时间,以12发行的,读者却只想将它们当作主菜前的开胃小菜一样略加品尝,而不是把它当作一餐持久的大宴。而今看来,其中大多是琐屑了些。它们的暗讽是地方性的、暂时性的,太具时间性因而不能持久。马提雅尔并不把它们看得很认真。他也同意,坏的多于好的,但他不得不凑足一卷。他是诗律学的大师,知道诗歌方面的韵脚和技巧,但是他像他散文贵族佩特罗尼乌斯一样,骄傲地避免了修辞学。他对产生他那个时代文学的神话内容毫不在意。他对真正的男女及他们的生活感兴趣,并津津有味或痛恨地描写他们。他说:“我的作品有人的味道。”他能“描下”某些呆板的贵族或尖刻的百万富翁,某些傲慢的律师或著名的雄辩家,但是他更喜欢谈论理发师、补鞋匠、小贩、骑师、杂技演员、拍卖人、投毒者、堕落者和妓女。他描写的景象不是古代的希腊,而是浴室、剧院、街头、马戏团、家庭和罗马的住宅等。他是无名小卒心目中的“桂冠诗人”。
他对金钱的兴趣甚于爱情,并时常把后者看成一种性别。他的作品略带感伤,他极温和地提到一个朋友孩子的死去。他的没有华丽的辞藻,甚至连高贵的愤怒都没有。他唱出邪恶味道的连祷,并补充说:“在这些所有臭味之中,我最喜欢你的,巴萨(Bassa)。”他描写他的一位情妇说:
加拉,你那一束长发出自远方。你把皓齿搁置一旁,一如你放起你的丝裳。你在100个木盒中躲藏静卧,你的脸与你分离而眠。你用晨间的眼眉抛个眼色。对于你那陈腐的尸体,尊敬之心感动不了你,而今你可把尸体看成你的祖先之一了。
他用没有男子气概的报复态度,写出曾拒绝他的那些女人,以清道夫的细致把他讽刺诗的污泥丢向她们。他的情诗是写给男孩子们的,他对“你的香吻,残酷的小伙子”的芳香欣喜若狂。他的一首情诗,产生了英文中一个著名的对名:
我不爱你,萨比迪乌斯(Sabidius),我说不出理由;
我只能说的是——我很讨厌你。
的确,马提雅尔不喜欢的人很多。他描写他们时,是用只见之于现在最秘密的公共墙壁上明显的化名和语言。他总是诽谤他的对头,一如斯塔提乌斯始终称赞他的朋友一样。有些受他诽谤的人,便以他的名义出版一些比他自己的诗更猥亵的作品,以表示对他的报复,或者攻讦那些马提雅尔曲意讨好的人。从这些技巧上完善的讽刺短诗中,我们可以整理成一本完全是《酒吧间尿道学》(Barroom Urology)的词汇书。
但是,马提雅尔对自己的猥亵毫不难过。他与他同时代的人分享它,认为即使是皇宫深闺中的高贵仕女都会喜欢他的诗。“卢克莱蒂娅(Lucretia)觉得面红耳赤,把我的书放在一边,但那是因为布鲁图在场。等布鲁图走开,她会读的。”那时的诗准许猥亵,只要韵脚和措辞正确就行。有时马提雅尔吹嘘他的淫荡:“在我的作品中,没有一页不是满纸的荒唐话。”大多数时候,他有点不好意思,并请求我们相信,他的生活要比他的诗纯洁清白。
最后,他厌倦了以奉承与攻讦求食的伎俩。他开始渴望一种较为宁静、健全有益的生活,并渴念他的西班牙故园。这时他已57岁,两鬓花白,满脸胡须,他告诉我们,他显得格外黝黑,无论是谁,一眼就看出他是在塔古斯(Tagus)附近出生的人。他为小普林尼赠上一首诗的花束,得到的回报是一笔使他到比勒比利斯去的路费。这个小镇欢迎他,因为他的名声而原谅了他的道德缺憾。他在小镇上找到了比较单纯但比罗马那些人更慷慨的赞助人。有一位慈善的妇女赠给他一栋中等的别墅,他在别墅里度过他的余年。公元101年,普林尼这样写道:“我刚刚才听到马提雅尔的死讯,这个消息使我深为痛楚。他是一个机智的人,尖刻讽刺,他在诗中把盐和蜂蜜混合在一起,尤其是加上了他的坦直。”如果普林尼都喜欢他,这个人一定具有某种内在的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