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涅阿斯纪》-奥古斯都黄金时代

时间:2024-11-20 20:17:06关键词:奥古斯都黄金时代

最初的计划是歌颂屋大维的战斗,但是他的养父推想的世系,出自维纳斯及罗马建国者埃涅阿斯,则促使这位诗人(也许是国王)孕育了一篇描述罗马建国的叙事诗。这一主题的发展,经由预言,展示了罗马扩张而成奥古斯都的帝国与和平。同时它也显示出了罗马的特性在这些成就中的作用,并冀求使古老的美德广为流行。它要把它的英雄描写得像神祇一般可敬,接受它们的引领,与奥古斯都的道德和宗教改革相配合。维吉尔退隐到意大利的山林洞穴去,在《埃涅阿斯纪》(Aeneid)一作上再度花去十年的工夫(公元前 29—前19年)。他以福楼拜一般的忠实慢慢写,清晨先写几行,午后再加以重写。奥古斯都焦急地等待着这位诗人完工,反复垂询工作的进度,再三迫使维吉尔把任何完成的片断拿给他。维吉尔尽可能地虚与委蛇,最后,他终于把第2、第4及第6卷读给他听了。安东尼的遗孀奥克塔维娅听了他描写她儿子马赛勒斯的那一段时,当即昏倒,不久即告死亡。这首叙事诗既未完成,也未作最后校订。公元前19年,维吉尔访问希腊,去雅典晋见奥古斯都,在迈加拉中暑,于是立即返国,在抵达布兰第修姆后不久即行辞世。他在临终前要求他的朋友把他所写的诗稿焚毁。他说,至少还需三年的时光才能使它有个完整的面貌。奥古斯都禁止他们执行这位诗人的要求。

每一个学童都知道《埃涅阿斯纪》一作的故事。当特洛伊城起火燃烧时,被杀勇士赫克托尔的阴魂显现在达达尼亚联军首领“虔诚的埃涅阿斯”面前,要他从希腊人的手中取回特洛伊城的“神器及家神”——特别是智慧之神帕拉斯的神像,据说特洛伊人的生存要靠她来维护。赫克托尔说,“去找这些”神圣的标志,“只要你到海上漫游一番,就会体认到这个城市”。埃涅阿斯和他的老父安基塞斯(Anchises)及儿子阿斯卡尼乌斯(Ascanius)一起逃走。他们扬帆而行,在各个地方停泊,但诸神的声音总是命令他们继续前进。大风浪把他们吹到了迦太基附近的海岸上,一位腓尼基的公主狄多正在那里建筑城市。(当维吉尔写到此事时,奥古斯都正在执行恺撒重建迦太基的计划。)埃涅阿斯与她堕入了爱河。有一场及时而至的暴风雨,促使他俩在同一个山洞中躲雨,于是完成了狄多所认为的婚姻。有一段时间埃涅阿斯接受了她的解释,与她和志愿加入他们的人们共同担负建筑的工程。然而在古代神话中,从不大关心人间婚姻的无情神祇,却警告他离去。这并不是他非兴建不可的都城。埃涅阿斯遵从了,唱着他的一首主题曲,离开了悲伤的王后:

啊,王后,我永不否认,你是最最值得我爱的人……我从未举起新郎的火把,亦从未作过婚姻的誓言……而今,太阳神已命我扬帆离去……不要让这些怨尤把你自己和我销毁。我在意大利探索,绝非出自我的本意。

这就是这个故事的秘密。在八个世纪伤感文学(Sentimental literatare)之后的我们,用其本身的话来判断维吉尔和他的英雄时,在浪漫式的爱情及婚姻以外的关系上所增添的意义,远远超过了希腊或罗马所作的解释。对古人而言,婚姻是家庭的结合,而不是肉体或心灵的结合;宗教与祖国的要求,超越了个人的权利或念头。维吉尔以同情的态度对待狄多。他用最好的诗句告诉我们,她是如何跃身于葬礼的火葬堆中,活活被烧死。然后他跟着埃涅阿斯到了意大利。

《埃涅阿斯纪》-奥古斯都黄金时代

特洛伊人在库迈登陆,步行进入拉丁姆,受到了国王拉提努斯(Latinus)的欢迎。他的女儿拉维尼亚已经许配给邻境鲁图里的英俊酋长图尔努斯(Turnus)。埃涅阿斯使她疏离了她的未婚夫和父亲。图尔努斯向拉提努斯及拉丁姆宣战,于是激战发生了。为了鼓舞埃涅阿斯的士气,库米的神巫西比尔(Sibyl)把他带过阿韦尔努斯(Avernus)湖的岩穴,进入地府。由于维吉尔所写的是埃涅阿斯流浪的《奥德赛》及其战斗的短篇《伊利亚特》,所以他在奥德赛的冥府之行中做了先导,因而成了但丁的榜样和前导。维吉尔说:“入地狱,甚容易”——然而他的英雄却发现此路苦不堪言,这个下层世界颇为混乱复杂。在那里,他遇见了狄多,狄多嘲笑他对爱所作的誓言。在那里,他看到了有罪的世人接受各式各样的折磨,像恶魔一样的叛逆的半人半神在那儿的牢房之中受苦。然后,神巫西比尔带他走过秘密的小路,走到了“极乐之林”(Blissful Groves),生性善良的人在绿谷中取暖,享受永无穷尽的欢欣。他在途中去世的父亲安基塞斯,则在这里向他列述俄耳甫斯的天堂、炼狱及地狱的道理,并以全景视野向他揭示来世的光辉和罗马的英雄。在后面一幕中,维纳斯向他展示亚克兴之战和奥古斯都的胜利。他的灵魂复活,埃涅阿斯返回现世,杀死图尔努斯,用雄壮的手在他周围散布死亡。他娶了鬼魅般的拉维尼亚,当她父亲去世时,他便继承了拉丁姆的王位。不久之后,他在一场战争中倒下,被送到了“极乐世界”。他儿子阿斯卡尼乌斯建造阿尔巴隆加城,作为拉丁民族的新首都。从那时起,他的后裔罗慕路斯和雷穆斯着手建设罗马。

对像维吉尔这样一个和善的人,我们若因他对国家和他的皇帝所作的这些感恩的奉承,而对他有所挑剔,或对他非出本愿且毕生未完成的作品有所求疵的话,似乎不太适宜。当然,他模仿希腊的范式,除了讽刺诗和散文之外,实际上所有的罗马文学都是如此。战争的景象只是《伊利亚特》中嘈杂之声的微弱回音,曙光女神奥萝拉(Aurora)也像荷马笔下粉红色手指的黎明一样,时常上升。奈维乌斯(Naevius)、恩尼乌斯和卢克莱修借给这位诗人几段插曲、几个片语,有时是整整数行。罗得斯岛的阿波罗尼奥斯,则以他的《阿尔戈英雄》(Argonautica)为狄多的悲剧性爱情提供了一个榜样。这种剽窃,在维吉尔的时代被认为是合法的,正如在莎士比亚时代一样。所有地中海的文学,都被视作每一个地中海人的文化遗产和仓库。神话的背景已令我们厌倦,现在我们要自行另创,但这些神圣与干预,即使是对怀疑的罗马读者而言,也都是亲切可喜的。我们在疾病缠身的维吉尔的流畅史诗中,忽略了荷马那种一泻千里的叙述,那种感动《伊利亚特》巨人们或伊萨卡朴实土著的血肉事实。维吉尔的故事往往慢条斯理,他的人物除了埃涅阿斯所放弃或毁灭的以外,几乎都是贫血的。狄多是个活生生的女人,娴雅、温柔、热情。图尔努斯是个单纯诚实的武士,被拉提努斯出卖,注定要被可笑的诸神判定无功而死。读了原诗的十篇之后,我们对埃涅阿斯的“虔敬”感到愤恨,正因为那种虔敬才使他没有自己的意志,为他自己的反叛找借口,只有靠超自然的干预才能为他带来成功。我们并不欣赏他那种伤害好人的空谈演说,在人性对真理作最后考验的那种竞争的空隙,增加一种令人生厌的辞藻。

若要了解并欣赏《埃涅阿斯纪》,我们必须时时提醒自己,维吉尔所写的并不是一个爱情故事,而是为罗马所作的一部圣典,他并不是为我们提供任何明白的神学。在他戏剧背后操纵的诸神,与荷马笔下所描写的诸神一样恶毒,同样没有人类的幽默。诚然,故事中的一切灾祸与痛苦并非由男人和女人造成,而是由罗马人所崇拜的神祇导致的。不过,维吉尔想出这些神祇也许只是作为诗的机体、险恶环境的象征和引起分裂的机遇。总之,他在天神霍韦和不具人格、作为万物主宰的命运之间来回摆动。他喜欢农村与郊野诸神甚于奥林匹斯山诸神,他把握机会去纪念它们,描述它们的祭仪。他希望他的同胞能恢复虔心(pietas)——对双亲、祖国及诸神的虔敬之心,这种虔敬是靠了上古农业信条而滋润的。他哀伤地说:“啊,为了古老的虔敬和信念!”但是他反对地狱的传统观念,因为在地狱里,所有的死者都忍受着相同的阴森命运。他以俄耳甫斯和毕达哥拉斯的再生思想和来世观念自误,竭尽全力使奖善的天堂、净身的炼狱及惩罚的地狱意念格外生动。

《埃涅阿斯纪》一作的真正宗教是爱国主义,其至上之神就是罗马。由罗马的命运来推动它的结构,故事中所有的灾难,都能在“建立罗马种族的庄重大业”中找到解释。这位诗人对罗马帝国深以为傲,使他对希腊的文化毫不羡慕:

但你,啊,罗马人,必须是统治者

你的艺术要教导和平之道,

宽恕谦卑的人,打倒傲慢者。

维吉尔也不痛恨共和国的衰亡,他知道,扼毙共和国的是阶级战争,而非恺撒。他在诗中的每一阶段都预示奥古斯都的复兴之治,称赞它是农神萨图恩(Saturn)之治的重临,并承诺他将进入诸神之列,以示奖励。没有人曾把文学的使命履行得比他更为完美。

我们为什么要对这位虔诚的、道德的、爱国的、拥护帝制的宣传家保持一份温情呢?部分理由是因为每一页上都有他那种温良的精神。因为我们感觉到他的同情心已经从他那正直的意大利而扩展到了全人类,乃至及于一切生物。他了解小民与伟人的痛苦、战争的龌龊可怕、使高尚人士潜行的短暂人生、忧伤与苦痛,以及消损与突出人生美景的“伤心事”。他写道:

夜莺在白杨的树荫下哀鸣,悼念她那些失去的幼莺,有些狠心的耕夫看到它们,在羽翼未丰时,把它们从巢中掠走。她整夜哭泣,栖息在小枝上,再唱出她那哀怜的歌,使树林中充满了悲伤的调子。

这并不仅仅是模仿卢克莱修。一再把我们吸引到维吉尔的,是他言语的坚定可爱。他每写一行都沉思默想,“像母鹿舐它的幼子使它成形一样地推敲”。这并不是枉费精神。唯有跃跃欲试的读者,才能猜想得到他的苦思,如此流畅的努力。他用很多响亮的旋律润饰这篇叙述,每隔一页都值得让人引用,引人朗读。也许这篇诗太过于含有统一的美了,倘若它通畅的气势延长下去,即使是“美”也都使我们发腻。维吉尔的诗里有纤巧的阴柔之美,但是却罕有卢克莱修的阳刚与思想,或“惊涛怒海”召唤荷马的汹涌之势。当我们想象到他鼓吹自己永远不能重新捕获的信念,把每一插曲、每一诗行都需要人工艺术雕琢的一篇史诗写了十年时,然后随着他苦思不得以及没有自发的火焰点燃他的想象之火,或激发人物生命等烦苦的思想以终,这时我们才开始了解属于维吉尔的忧郁。不过在他的媒介上面(若不谈他的题材),这位诗人倒赢得了完全的胜利。人为的技巧很少有达到较此更为辉煌的奇迹。

维吉尔死后两年,他的法定遗嘱执行人把此诗公之于世。有些人对他贬抑:一位批评家刊印了他的缺点专集,另一位把他剽窃的部分详细列出,还有一位则把维吉尔的诗与早期别人相近似的诗印行了八卷《类似集》(Resemblances)。但是,罗马很快就宽恕了这种文学上的共有形式,贺拉斯欣然将维吉尔举到与荷马等高的地位,各学校也举行《埃涅阿斯纪》的周年纪念。罗马的庶民及贵族都装腔作势地歌颂他;匠人与店主、墓碑与墙上碑文,都引用他的话;神殿中的祭师用他史诗中的暧昧诗句传达神谕;把维吉尔的作品信手翻开,用醒目的第一段当作警语或预言的这种习俗从而开始,一直延续到文艺复兴时期。他的名声日增,直到中世纪他被世人视为术士及圣徒。若不是他在《第四牧歌》中预言了救主的莅临,若不是他在《埃涅阿斯纪》中把罗马描写为“圣城”,宗教的力量又怎能振兴世界?他不是在那可怕的第4册中描绘了“最后审判”、恶人的受苦、炼狱的洁净之火、在天堂中得到福祉者的喜乐吗?维吉尔也像柏拉图一样,是个天生就具有基督的信仰的人——尽管他有他的异教之神。但丁喜爱他诗中的优美,不但把他当作过往地狱及炼狱的向导,而且视之为流畅的叙述与优美语言的艺术指南。弥尔顿在写他的《失乐园》(Paradise Lost)及魔鬼与人类壮丽的演说时,曾经想到他。我们原以为对维吉尔应有更多苛评的伏尔泰,却把《埃涅阿斯纪》列为古人遗留给我们的最佳文学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