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把卢克莱修的杂乱论点简化成逻辑形式,就先让我们看看他论文里的著名词句“宗教劝诱人们做了这么多坏事”。他接着述说了在奥利斯(Aulis)发生的故事,很多人在祭典中丧生。除人外,牛也成为祭祀的牺牲品。在埃特鲁斯坎古国的艺术和东方各国的神秘传说中,记载着一个年轻人迷失在住满有复仇心的神明的山林里,害怕闪电和打雷、死亡和地狱。他又斥责人类宁愿奉献祭祀仪式,而不善于发掘哲学的奥秘,他说:
哼,你们这群可怜的人竟把如此的行为归罪于神祇。你们信奉神明,向他献祭,但真正的虔诚并不在于戴面纱、拜石像,不在于亲近每个祭坛,也不在于顶礼膜拜和以兽血洒在祭坛……而是要以宁静的头脑观判事物。
卢克莱修认为神明是存在的,但是它们隐居在尘世以外的另一个世界,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在那里,它们听不到我们的祈祷,像伊壁鸠鲁的追随者一样,它们绝口不谈尘世事务,尽情享受美的沉思,仅此而已。它们并非造物者,也不是事物的造因者。把尘世的浪费、混乱、痛苦和不义归咎于它们,不是太不公平了吗?这个无垠的宇宙是完备自足的,除宇宙本身外没有律法。自然造万物是出于自愿,因为要不然“谁有那么大的权力来统治万物,来执万事之牛耳,来运转宇宙之星球,以雷声来震撼静谧的蓝天,以闪电来损毁祠庙,和雷击无辜者”?“法”(Law)才是唯一的神,好好学习“法”、爱护“法”,才是最虔诚的膜拜,也是寻求心境安宁的唯一方法。“心理的恐惧和阴影只有靠自然的律法来排除,太阳的光芒无能为力……”
因此,卢克莱修把德谟克利特的唯物论作为他那“除了原子和空无外,一切都不存在”定理的基石。他进一步阐明了近代科学的主要原理——宇宙能量不变,毁灭只是一种形式的改变而已。原子是无限的、无声的、无味的、无臭的、无色的、不变的、有弹性的、不可破坏的。原子不停地相互贯通、渗透,以致产生无数的联合,原子在停滞不动的东西上也不停地在运转:
在那小山上,群羊徜徉于镶满露珠的青草间,戏谑地以头相互轻碰玩耍。但自远处观之,它们只不过是青山上一团不动的朦胧灰白罢了。在那原野上,大军模拟战争演练奔驰,战士的闪亮盾牌照彻田野,且闪映在苍穹。而飞奔的步伐、疾驰的骏马,更震颤大地,其隆隆声浪击打高山,并直敲群星。但自绝顶高处观之,大军只不过是静止于原野上的一抹小光罢了。
原子 有几个部分,每一部分都是实心的、根本的、不可再行分割的。或许由于这些部分的不同排列,原子的大小、形状以及性质,就因而有所差异。原子并不按照直线或固定的方向运动,在它们的运动过程中,会有各种不可预料的“偏差”或越出正轨的现象。此种“脱轨”正是穿梭于万物之间,使人类自由意志达于鼎盛的自发性。
混沌之初,万物皆无形,渐渐地,由于各具形状、大小的原子的运动与配合而产生了气、火、水和土,并因而形成太阳、月亮、行星和恒星。在无垠的太空中不断地产生新世界,来取代旧世界。恒星是环绕在每个行星系统的苍天中的火圈,这个火圈的宇宙墙构成了“世界的火焰堡垒”。一股从大气分裂出来的原初烟雾,独自旋转后冷却成大地。地震并非神明的吼叫所致,而是地下的气体扩张而成。雷声和闪电也不是神祇的声音和气息,而是云层凝缩和撞击的自然结果。下雨不是霍韦神的恩德,而是水受热蒸发成水蒸气再降到地上的必然过程。
生命跟其他事物在根本上也没有两样,它是原子运动的产物。就像宇宙由事物的固有法则所形成一样,大地很自然地产生生命的种类和器官:
身体诸部分并不因我们的使用而生,而是源于它们自己的运行……原子并不以智巧去妥善地排列它们自己,它们的运动是机械性的、毫无目的的……在无垠的时空里,无数的原子以各种方式聚合离散,因而形成宇宙间的万千事物……以及世上的一切动物……在太古时代,世上居住着许多奇形怪状的生物:或残腿、或无手、或没嘴、或缺脸……这些怪物都想要维持自己的种类,但那是徒劳的,因为自然否定了它们的生长,使得它们既无法觅食,也不能繁殖……如此,便有多种动物由于不能熔铸“生殖之链”而绝种了……那些缺少自然所赋予的“保护”特质者,只好任他种生物宰割而迅速灭绝。
人的心智(animus)由最精微的原子组成,恰如双腿或两眼。心灵是一种器官,也是灵魂(anima)的工具。而灵魂布满全身,把生命力赋予身体的每一部分。组成心灵的一些高度灵敏的原子,构成来自物质表面的意象,这就是感觉的来源。味觉、嗅觉、听觉、视觉、触觉等都是由来自物体的微粒引起的,这些微粒和舌头、软腭、鼻腔、耳朵、眼睛、皮肤等相撞击。所有的感觉都属接触的形式。这些感觉皆是真理的最后试验,如果它们发生错误,那必定是由于误解所致,并且只有另一种感觉才能纠正它们。理性不会是真理的试金石,因为理性要依据经验,即感觉。
灵魂既非精神,也不能永垂不朽。除非它是物质的,否则它不能移动躯体。灵魂与躯体一同成长,一同衰老。它跟躯体一样会受病害、药或酒的影响。当躯体死亡时,灵魂的原子就会消散。没有躯体的灵魂就没有感觉。没有触觉、味觉、嗅觉、听觉和视觉器官的灵魂还有什么用呢?我们拥有的个人生命是短暂的,当我们用尽这些短暂的能量,就要像宴会完毕时客人满足地起身离席一样离开生命的桌子。死亡本身并不可怕,死亡之后的恐惧是我们怕死的原因,但是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来世”的存在。所谓地狱是由无知、好斗和贪婪的人所构想的地方,而天堂则是“智者的静谧祠堂”。
美德不在于恐惧上帝,更不在于逃避欢乐,而在于由理性所引导的各种感官的和谐运作。“有人为名誉和雕像而耗尽生命力”;但是,“人的真正财富在于有一个平静的心灵”,比住在局促的镀金屋子里爽快的是“三五成群躺在小溪附近或树荫底下的柔软草地上”,或欣赏轻快的音乐,或沉溺于细心照顾小孩。婚姻是件好事,但热恋则是疯狂的,会把心灵的理性和清静破坏殆尽。“倘使某人被维纳斯的箭(shafts of Venus)射伤——不管是哪位女孩似的男孩或哪位洋溢爱的气息的妇女所发射——那么他就会渴望结合。”在这种情欲的迷乱下,社会与婚姻便找不到一个健全的基石。
卢克莱修在结束他对哲学的热爱后,情场上不得意,因此他就丢弃了希腊卢梭式的浪漫人类学,这种人类学对原始生活很推崇。当然,原始生活要艰苦些,他们住在没有火的洞穴里,他们不经结婚手续就成亲,他们饿死就和文明时代人们的饱死一样平常。文明如何发展,卢克莱修在其古老人类学的摘要中有所交代。社会组织使人类在对野兽的斗争中胜利,从而获得生存。人类从木头的摩擦中发现火,从手势而发展成语言,从鸟啭而学会唱歌,驯服野兽供自己使用,以婚姻与法律驯服了自己。人类耕田、织布,并把金属铸成器具,观天文、测时间、学航海。人类也改进杀人的艺术,打败弱者,建立都市和国家。历史是国家与文明的起源、兴隆、式微、衰绝的一种进程,但每次总把习俗、道德及艺术等文明遗产轮替地传递下来,“就像接力赛跑的运动员,他们传下了生命的火把”。
所有会成长的事物,像器官、有机体、家庭、国家、行星、恒星等,都有衰绝的一天,只有原子才能不朽。创造和发展的力量与毁灭的力量相抵消。自然界有善有恶,生活总有折磨,死亡永远伴随着进化。我们地球本身正朝向死亡,地震使它衰弱、毁灭。土地渐渐磨损,雨水和河流蚀化土地,终会有把高山化成沧海的一天。有一天我们的行星系统会遭到同样毁灭的命运。“天空的四周都会遭到袭击,然后轰然巨响,塌陷崩溃,混乱一片。”但是就在死亡的当儿,世界的无敌活力便接踵而来。“新生婴儿的哭声与为死者唱的歌混成一片。”于是构成新体系、新行星、新地球和新的生活。于是进化再度开始了。
倘若我们回顾这个“古老文学中最奇异的景象”,我们不难发现它有很多缺点:内容很混乱,诗人英年早逝后没人修订整理;词句、诗行甚至整个段落常有重复现象;其对太阳、月亮或星星的观念跟我们现在迥然不同;他的体系无法解释具有意识原子的沦亡现象;他对洞察力、慰藉、灵感及宗教道德、社会功能等的感觉太迟钝、太不灵光。但是这些错误与其对宇宙、历史、宗教及疾病所作的合理解释的勇敢企图相比,就不算什么了。他把自然当作一个有法则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的事物和运动既不会减少,也不会增加。而诗文里持续不变的想象力把恩培多克勒的想象、德谟克利特的科学及伊壁鸠鲁的伦理道德提升到最高尚的诗境里。写此诗时的语言还很粗俗不雅,也不够成熟,几乎没有什么哲学或科学方面可资运用的名词。卢克莱修不仅创造了一些新词,也把古旧的语言融合了新韵律和光彩。六音步的诗行气势雄伟,有着维吉尔的成熟柔美和流畅。卢克莱修充满活力的诗显示他虽然饱受痛苦和失望,却也享尽了他短暂的一生。
他是怎么死的?圣哲罗姆(Saint Jerome)记载说:“卢克莱修因吃了魔药而发狂……44岁时自杀身亡。”这个记载没有被证实,很多人都怀疑它的真实性。有些评论家则认为颇有可能,因为其诗篇节奏紧张、内容散乱、结尾突然,这都是明证。
跟欧里庇得斯一样,卢克莱修很先进:他的思想、感受与耶稣前的时代不合,却与我们现代的意气相投。贺拉斯和维吉尔年轻时深受他的影响,并极力地赞赏他,但是奥古斯都恢复旧信仰的试图,使他们两人不能太公开地表达赞叹之词。
伊壁鸠鲁派哲学不适于罗马人,而享乐主义 适合卢克莱修时期罗马人的胃口。罗马需要一种能颂扬神秘力量的形而上学而非自然法,希望一种能培养刚强、尚武民族的伦理道德,而不需要那爱好静谧和平的人文主义,更需要一种能替罗马帝国霸权辩护的政治哲学。
在塞涅卡以后的信仰复兴时代,卢克莱修几乎被人遗忘。直到1418年波吉奥(Poggio)重新发现他后,他又开始影响欧洲的思想。维罗纳的一个医生弗拉卡斯特罗(Girolamo Fracastoro)采信卢克莱修的理论,认为疾病是由于有毒的“种子”在空中飘浮所致。1647年,法国哲学家伽桑狄(Gassendi)重振他的原子哲学。伏尔泰很专心地研读卢克莱修的这篇《论事物的本性》,看过后他同意奥维德的说法:这些诗集必将与大地同寿。
在东方和西方精神信仰与物质科学两大壁垒的争夺战中,卢克莱修在他那个时代独自进行了一场壮烈无比的战斗。当然他是一个最伟大的哲学诗人。由于他,拉丁文学才算“成年”。至少,文艺领导权才由希腊转移到罗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