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庇阿左右这群人的基本目标,是要鼓励文学和哲学,使拉丁语成为美好流利的文学媒介,用希腊诗歌的滋养泉水去吸引罗马文人,给读者提供好的诗及散文著作。公元前204年,大阿菲利加·西庇阿显示了他的性格,欢迎加图带来的一位诗人来到罗马。老加图是西庇阿的死对头,凡是代表西庇阿及其朋友的一切事情,无不反对。这位诗人昆图斯·恩尼乌斯,公元前239年生于布伦迪西姆(Brundisium)附近,其父母是希腊人和意大利人。他在塔兰托接受教育。当时在塔兰托舞台演出的希腊戏剧,使他热情奔放的精神深受感动。他当了兵,在撒丁作战,以勇敢获得加图的赏识,加图是萨尔迪纳的财务官。到了罗马,恩尼乌斯以教拉丁文和希腊文为生,也向他的朋友们背诵自己的诗,不久就进入了西庇阿的圈子。
几乎没有一种诗的形式,恩尼乌斯没有试过。他写过几部喜剧,悲剧至少有20部。他很喜欢欧里庇得斯,此人也像他一样,轻浮而激进,惯以这样的伊壁鸠鲁式讽刺语,来挖苦虔信宗教者:“我向你承认有神,但是神并不关心人的作为,否则就会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然而这是罕见的。”据西塞罗说,听众对他这几句话大为喝彩。恩尼乌斯曾翻译或意译犹希迈罗斯的《圣史》(Sacred History)。此书辩称,诸神只是那些已死的英雄们被大众感情奉为神罢了。恩尼乌斯也不免有一种神学,因为他曾宣称,荷马的灵魂曾到过许多人身上,包括毕达哥拉斯及一个最骄傲的人在内,现在则在他恩尼乌斯的身上。他热情地写了一部《罗马编年史》,从埃涅阿斯写至皮拉斯。直至维吉尔以前,他的这部编年史始终是意大利的国家之诗。这部史诗还有少数部分留存至今,其中最著名的一句,罗马的保守分子百诵不厌:
罗马凭借其古道德及伟人而立国。
这首诗是一种革命,它用势如潮涌而又伸缩自如的希腊六音步史诗(Greek epic poetry),来代替不严谨的纳维乌斯的《农神史诗》。恩尼乌斯改造拉丁文形式,赋予其力量。他的诗充满思想食粮,且在写法、语汇、主题、思想各方面,为卢克莱修、贺拉斯及维吉尔等做了准备。在他生涯的顶点,还写了一篇论文《论味觉的愉快》,接着他就死于痛风,享年70岁。临终时自己写了一篇骄傲的墓志铭:
不要为我流泪,也不必为我的去世而悲伤;
我永远活在人们的嘴唇上。
恩尼乌斯事事成功,只有喜剧失败了。或许是他太重视哲学之故,忘记了别人对他的忠告:“人必须哲学化,但不能太过。”人们喜欢笑话而不喜欢哲学,所以普劳图斯发财、恩尼乌斯贫穷并没有错。同样的理由,在罗马,人们也很少支持悲剧。帕库维乌斯(Pacuvius)和阿克齐乌斯(Accius)的悲剧,被贵族们喝彩,却被大众忽视,终于被时间遗忘了。
在罗马,也如在雅典一样,戏剧是由国家官员们主持公演,或作为某一宗教节目庆典之一,或作为某些文人的葬礼仪式之一。普劳图斯与泰伦提乌斯的戏台是用木架支撑一个布置着装饰的背景。前面是一队圆形的管弦乐队或一个跳舞用的平台,在这圆形的后半部则为剧台。这种不坚牢的结构,每次节目过后就拆掉,像我们今天的检阅台一样。观众在露天处站立,或坐在自己带来的小凳子上,或蹲在地上。直到公元前145年,罗马才建造了一座戏院,仍旧用木材架成,上无遮盖,但已仿效希腊的半圆式戏院,有了固定的座位。入场不收费;奴隶可随主人入场,但不许坐;女人则只许进入后面。在戏剧史上,这一时期的观众可能是最暴躁和愚蠢的——站着的一群人,你推我挤,人声嘈杂。说起来很可悲,报告节目的演员常常要请求观众肃静或改善态度,而粗鄙的笑话与陈腔滥调的思想,常因观众没有听懂而必须一再重演。有些报告节目的演员要求母亲们把孩子留在家中,或对喧哗的小孩们加以恐吓,或劝告妇女们不要交头接耳;甚至在戏剧的演出过程中,仍有这类情况出现。在有奖的拳赛或走绳表演中,无论愿不愿意,戏剧都要暂停,等待使人更兴奋的表演完毕,再行续演。在一出罗马喜剧结束时,又是一片嘈杂声,让人们都知道,戏已经演完,观众正在喝彩。
罗马舞台上最出色的是演技。主角通常由剧团经理人自己担任,他是一个自由人;而其他演员,大都是希腊奴隶。任何市民,做了演员之后,就丧失了他的公民权利——这种风俗一直保持到伏尔泰时为止。女性角色皆由男人扮演。由于观众很少,这一时代的演员并不戴面具,只要脸部化妆、戴假发就够了。约公元前100年,由于观众大增,为辨别剧中角色,面具便成为必要的东西。罗马人称面具为persona,显然是由埃特鲁斯坎人的面具phersu一词而来;剧中的角色则称为dramatis personae,意为“戏剧中的面具”。悲剧演员穿的是高鞋子或厚底靴(cothurnus),喜剧演员则穿平底鞋或软鞋(soccus)。演员唱歌时,由一支笛子伴奏;有时候,另由一些歌手代唱,演员只像演哑剧般表演动作。
普劳图斯的喜剧用粗鄙的和现成的抑扬诗句写成,其韵律及内容全都仿效希腊的模式。今天我们所能看到的拉丁喜剧,绝大多数直接取材于希腊戏剧,或把希腊的数剧合并为一,通常是选自菲利蒙、米南德或雅典新喜剧的其他从业人的作品。希腊原作者及原书名,一般皆在书名页上写明。希腊阿里斯托芬所编的及其他古代喜剧,则在《十二铜表法》中有一条禁令:禁止采用,依此禁令,政治性的讽刺作品要处以死刑。剧作家大概就是因为害怕触犯这个处死的禁令,所以把希腊的舞台、剧中人、习惯、名字甚至硬币,皆保持着其原名原状;但对普劳图斯这个时代,罗马法律已禁止把罗马人的生活完全搬上舞台。罗马的警察监督的范围,也包含粗鄙和淫秽的表演在内,但管娱乐的官吏宁愿让观众愉悦,不肯提高戏剧的品质;而罗马政府也未因观众不顾此一禁令而感到不愉快。观众们宁愿看广泛的幽默,而不喜欢智慧的谐语;宁愿看粗俗下流的演出而不愿看巧妙的表演;宁愿看低级趣味的作品而不要诗;宁愿喜欢普劳图斯而不喜欢泰伦提乌斯。
普劳图斯的全名是Titus Maccius Plautus,直译是“平脚小丑提图斯”。他于公元前254年首先进入罗马东北的翁布里亚。到罗马后,他做舞台布景道具管理员。他辛勤积蓄,积极投资戏剧,可是完全亏光。他为吃饭而写剧本。有些略懂希腊戏剧的人,很喜欢他所改编的希腊剧本。他又因此赚了钱,并取得罗马市民的身份。他是世俗人中的一个,充溢着愉悦,身体很强壮,与每个人同乐,也取笑每个人,但人们都感觉到他是善意的。他创作或重编了130种剧本,其中有20本留传至今。《吹牛军人》(The Miles Gloriosus)是一个对自大军人的诙谐生动的描写,他的仆人存心说谎骗他:
仆人:你看见昨天拦住我说话的女孩子了吗?
长官:她们说些什么?
仆人:啊,当你走过时,她们问我:
“什么?是伟大的阿喀琉斯在此吗?”
“不,是阿喀琉斯的兄弟。”我答道。接着另一位女孩子又问:
“托斯(Troth),他很漂亮!多么高尚的一个男人!多么美的头发!”……于是她们二人一致要求我,使你今天再到那里散步一次,那么一来,她们可以更清楚地看你一番。
长官:长得这么漂亮,真是讨厌死了!
《安菲特律翁》(Amphitryon)一剧是取笑霍韦神的,他假扮阿克梅娜的丈夫,要求自己目睹自己的宣誓,并向朱庇特献上虔敬的牺牲。这个女人在被奸污的第二天,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剧终,普劳图斯请神宽恕他,并将群众的喝彩尽量归于神。这个故事在普劳图斯时代的罗马、米南德时代的雅典、莫里哀时代的巴黎,都同样地为大众所爱好。《一罐金子》(The Aulularia)一剧,描写一个守财奴的故事,比莫里哀的《悭吝人》(Avare)一剧写得较为同情。这个守财奴把自己剪下来的指甲屑片收藏起来,并伤悼他所流的眼泪浪费了水。《孪生兄弟》(The Menaechrm)一剧是双胞胎的老故事,其中的最高潮——是莎士比亚喜剧《错误的喜剧》(The Comedy of Erros)的来源。莱辛认为,普劳图斯的《俘虏》(Captivi)一剧,是所有上演戏剧中最好的;普劳图斯自己也很喜欢此剧,他在开场白中说:
这不是平凡的戏剧,与其他各剧不同;
这里没有别人不能引用的猥亵句子,
没有作伪证的鸨母,也没有邪恶的乡妇。
此话一点不假。但是,情节太过复杂,过于依靠不可能的偶发事件和启示,以至于对死去的历史的反感意识会被原谅。使这些喜剧成功的原因,并不是剧中的古代情节,而是因为剧中富有幽默的意外事情,富有像莎士比亚剧中那么坏的开玩笑的双关语、猥亵的吵闹,还有他们的妇女楼座,及他们偶发的感情。每一出戏剧演出,观众们皆相信必有一个爱情故事、一次勾引、一个漂亮和高尚的英雄及一个很聪明的奴隶,其他角色加起来都不及他的智慧。在戏剧方面,罗马文学一开始就接触了平民大众,它披上希腊的伪装,进入到日常生活的真实,这是拉丁诗做不到的。
可能就在普劳图斯死的那一年(公元前184年),泰伦提乌斯诞生了。他的全名是Publius Terentius Afer(泰伦斯),生于迦太基的腓尼基人家中,可能也还有非洲人的血统。他的初期故事不详,只知道他出现于罗马,初为泰伦提乌斯·卢卡努斯(Terentius Lucanus,元老院议员)的奴隶。这位议员发现这个羞怯的孩子是个天才,就让他受教育,并解放了他的奴隶身份;这位青年感激之余,取了他的主人之名为自己的名字。当时支配罗马戏剧界的是史泰迪阿斯(Caecilius Statius)的喜剧,然而他的作品现已全失。当我们听到“这个一文不名的可怜孩子”泰伦提乌斯如何走进史泰迪阿斯家中,把自己的《安德里亚》(Andria)剧本第一幕向他诵读时,我们不禁为罗马人的态度而欣慰。史泰迪阿斯听得津津有味,便邀请这位青年诗人共进晚餐,并以羡慕的心情听完其余各节。不久,泰伦提乌斯又引得艾米利阿努斯(Aemilianus)和盖乌斯·利略二人听他诵诗;他们二人心中最喜欢的是经过润色的拉丁文,便希望泰伦提乌斯以这种文字作为其风格。自此之后,就有闲言闲语,说盖乌斯·利略正为泰伦提乌斯写剧本——这位圆滑而谨慎的作家听到此说,既不证实,也不否认。泰伦提乌斯或是受了西庇阿(小阿菲利加)圈子内令人尊敬的大希腊主义的感动,诚心诚意地忠于希腊原剧,他的剧本都用希腊原题,并避免提到罗马人的生活,他自称只是一个译者——对于他的作品,这是相当谦虚的一种说法。
史泰迪阿斯所喜欢的泰伦提乌斯的第一个剧本,结果如何不详。泰伦提乌斯所写的第二个剧本《婆母》(Hecyra)却失败了,因为观众们偷偷溜走,去看斗熊了。公元前162年,幸运之神向他微笑了,他在那一年演出了他最有名的戏剧《自寻烦恼的人》(Heauton Timoroumenos)。此剧的故事是这样:一个儿子看中了一个女孩,他的父亲禁止他与那个女孩结婚,可是儿子还是结了婚。父亲不再承认儿子,并把他赶出家门。其后,父亲懊悔不已,便不肯再触及自己的财富,自做苦工而活,过着贫苦的日子。一个邻居自愿为他们父子做调停人,那个父亲问他为什么那么好,对别人的苦恼感兴趣,邻人答复他一个举世著名的句子,曾博得全体观众同声喝彩:
我是一个人,我认为凡是人,都不是外人。
翌年,他的另一部新剧《阉奴》(The Eunuch)更受欢迎,一天之中演出两次(当时已属罕见的事),而自早晨到夜晚,他得了8000个小银币(等于1200美元)。几个月之后,又演出《佛尔密欧》(The Phormio),以剧中的仆人之名作为剧名。这个仆人很机智,曾在其小主人的父亲盛怒之下,救了小主人的性命;博马舍(Beaumarchais,18世纪法国大喜剧家)笔下的那个精力旺盛的费加罗(Figaro,剧名《费加罗的婚姻》,为世界名剧),就是以这个仆人为蓝本的。公元前160年,泰伦提乌斯的最后一剧《兄弟们》(Adelphi)在保卢斯葬礼比赛会中演出。此后不久,这位剧作家就渡海前往希腊。在归途中,他病死于阿卡迪亚(Arcadia),年仅25岁。
他后面的几部戏剧,相比没那么受欢迎,因为大希腊主义已使他赢得过于满盈的胜利了。他缺乏普劳图斯的活泼及幽默感,他从未想及罗马人的生活。在他的喜剧中,没有强悍的恶徒,没有任性的娼妓:所有剧中女性都被处理得很温柔,甚至连他笔下的娼妓也盘旋于贞德的边缘。有一些优美简洁的句子和值得记忆的片语,如hinc Mae lacrimae(“于是,他们流泪了”),fortes fortuna adiuvat(“幸运只赐于勇者”),quot homines tot sententiae(“像男人那么多意见”),还有100多句。但要领悟这些句子,还得有哲学的智慧或文学的感受力,而这位非洲奴隶发现,这正是罗马平民阶级所缺乏的。对于他的喜剧中含有一半悲剧,他的结构很好而进行缓慢的情节,他对奇怪角色的精细研究,他静静的对话及过于整齐的风格,以及他所用近乎侮辱纯洁的语言等,观众并不关注。观众们好像只感觉到罗马人与文学之间已有一条裂痕,永远没法加以弥补。西塞罗因为太接近卡图卢斯而无法了解他,又因为过于谨慎而无法欣赏卢克莱修,所以他认为泰伦提乌斯是罗马共和时代最好的诗人。恺撒评论得更公正,称赞泰伦提乌斯为“完美讲词的爱好者”,而惋惜其缺乏笑的功力,称他为“半个米南德”。但是有一件事,泰伦提乌斯做到了:这位闪米特的外国人,受了盖乌斯·利略及希腊人的启迪,终于把拉丁语改造成一种文学工具,才使下一世纪的西塞罗的散文和维吉尔的诗有出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