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文明并未死亡,它在死亡之前仍然继续生存了几个世纪。当它死亡之时 ,却成为留给欧洲及近东诸国无可比拟的遗产。每一处希腊殖民地皆曾将希腊艺术思想的精髓倾注于内陆地区的文化血液中,包括西班牙、高卢、埃特利亚、罗马、埃及、巴勒斯坦、叙利亚、小亚细亚以及黑海沿岸。亚历山大城是思想和货物的转运港:许多希腊诗人、神秘家、哲学家、科学家的作品及见解,由博物馆及图书馆经学者与学生散布到地中海全区各城市。罗马也原封不动地接受了大希腊世界的希腊遗产:其剧作家改编了米南德与弗莱蒙的作品,其诗人模仿了亚历山大城文学的风格、韵律与主题,其艺术使用了希腊工匠与希腊形式,其法律吸收了希腊诸城邦的规章,其后来的帝国组织则以东方化的希腊君主政体为蓝本。罗马征服希腊之后,大希腊文明征服了罗马,正如昔日东方文明征服希腊一样。罗马权力的每一次扩张都播散了希腊文明的酵母。拜占庭帝国结合了希腊与亚洲文明,并将若干部分的希腊遗产传到近东及北方的斯拉夫民族。叙利亚的基督教徒接下了文明的火炬,传到阿拉伯,再由阿拉伯人经过非洲而传入西班牙。拜占庭、伊斯兰教及犹太的学者将希腊的杰作译成意大利文,首先激起了经院哲学,然后掀起了文艺复兴的狂潮。自欧洲的心智再生以来,希腊文明已彻底渗入现代文明,以致今日“一切文明国家在一切有关智能的活动方面,都是希腊的殖民地” 。
如果我们的希腊遗产不仅包含希腊人所发明的东西,而且包含他们对旧文明修改后经由各种不同路线传给我们的许多事物,我们便会在现代生活的每一方面都找到此种遗产。我们的手工艺、采矿技术、工程原理、财政与贸易过程、劳工组织、政府的工商法规,这些都是从希腊传给罗马,而后从罗马经过历史之流传给我们的。我们的民主政制与独裁政制同样是沿袭希腊的先例。虽然国家的权力推广之后所演成的代议制度是希腊所没有的,但政府对人民负责,由陪审团审判,公民所享思想、言论、写作、集会、信仰的自由观念,都深受希腊历史的刺激。这些观念是希腊人与东方人最大的区别,使他们具有独立精神与进取心,使他们嘲笑东方人的虔敬与迟钝。
我们的中小学校与大学,体育馆、运动场、运动及运动会,皆源自希腊。优生交配的理论、自足与自制的观念、健康与自然生活的崇尚,一切无羞耻的非基督教的感官享受的理想,都能在希腊历史上找到系统的说明。基督教的神学及修行(practice,此字本身即希腊文)大部分源自希腊与埃及的神秘教——源自埃莱夫西斯、奥尔菲克、阿赛林等神秘仪式 ,源自神圣之子为人类而死、然后复活的希腊信仰,源自宗教仪杖、洁身、献祭、圣餐等希腊仪礼,源自地狱、魔鬼、炼狱、赦免、天堂等希腊概念,以及源自斯多葛与新柏拉图学派关于世界的逻各斯、创造与最后劫火的理论。甚至我们的迷信也源自希腊人的妖怪、女巫、诅咒、预兆与凶日。若不沾染一些希腊神话的色彩,谁能了解英语文学或济慈的一篇诗歌呢?
倘无希腊传统,我们 的文学简直无法存在。我们的字母是从希腊经罗马及库迈 传来的;我们的语言含有许多希腊文字;我们的科学已借希腊的术语而创造了一种国际语言;我们的文法、修辞,甚至标点符号及分段的方式,都是希腊人的发明。我们的文学分类是希腊式的——抒情诗、颂歌、田园诗、小说、短论、演讲、传记、历史,尤其是戏剧,而且这些词又几乎全是希腊文。现代戏剧的名称与形式——悲剧、喜剧及哑剧——也是希腊的,虽然伊丽莎白时代的悲剧是独特的创作,喜剧却从米南德与弗莱蒙经由普劳图斯、泰伦斯、本·琼森及莫里哀,几乎毫无变化地一脉相传。
希腊的音乐似乎对我们来说最为陌生。然而近代音乐(在其重返非洲及近东之前)乃得自中世纪的歌曲与舞蹈,而这两者也部分源自希腊。圣乐与歌剧有些部分曾受益于希腊合唱的舞蹈与戏剧,而且据我们所知,乐理最初是由从毕达哥拉斯到亚里士多塞诺斯等一群希腊人开始探究与说明的。我们在绘画方面受惠最少,但壁画则可从波利格诺托斯经由亚历山大城与庞培,到乔托与米开朗基罗,以迄今日的壁饰寻出一条直线。现代雕刻的形式及许多技术仍系传自希腊,因为希腊的天才在这项艺术方面所留下的遗产实在是很难胜过的。我们仅在最近才把自己从希腊建筑的魔力之下解放出来。欧洲或美国的每一座城市中,都有一些商业或财政大厦,其外形或廊柱式正面取法于希腊的神殿。我们在希腊艺术中找不到性格的研究与灵魂的描绘,他们迷恋肉体美与健康美,因此不如埃及的雄伟雕塑及中国的深刻绘画那样成熟。但在古典时代的雕刻与建筑中所表现的那种适度、纯洁与和谐的教训,都是我们民族的传家之宝。
如果希腊文明现在对我们似乎比伏尔泰以前的任何世纪都要更为亲近及“现代化”,那是因为希腊人喜爱理性一如其喜爱形式,他们曾依自然界的条件去解释自然界。把科学从神学中解放出来以及科学研究的独立发展,是希腊心智上任性冒险的一部分。希腊数学家打下了三角学与微积分的基础,开始并完成了锥体剖面的研究,将立体几何发展到相当完美的程度,所以一直维持他们所留下的原状,到笛卡儿与帕斯卡才加以改进。德谟克利特以其原子理论照明了物理与化学的整个领域。阿基米德在抽象的研究之余偶尔造出的新机械,就足以使他名列最高的发明家之中。阿利斯塔克是哥白尼的先锋,或许也曾给他激励。 希帕恰斯经由克劳迪乌斯·托勒密建立了一套天文学,成为文明史上划时代的重要事件之一。厄拉多塞测量了地球并绘制了地图。阿那克萨戈拉与恩培多克勒写出了生物演进理论的纲要。亚里士多德及泰奥弗拉斯托斯为动物及植物做了分类工作,几乎建立了气象学、动物学、胚胎学及植物学。希波克拉底使医学脱离了神秘主义及哲学理论,并以道德规则提高其地位。希罗菲卢斯及埃拉西斯特拉图斯曾将解剖学及生理学发展到很高的境界,在文艺复兴之前的欧洲,除伽林之外,没有别人再达到过。在这些人的作品中,我们呼吸到推理的安静空气,虽然经常感到不确定与不妥当,但热情与神话则已剔除。如果我们曾完整地保存其杰作,我们也许会将希腊科学视为人类最显著的智慧成就。
但爱哲学的人只肯无可奈何地将希腊遗产中的最高地位让给科学与艺术。希腊科学本身原是希腊哲学的孩子——产于对传奇的鲁莽挑战以及爱好探究的青年心理,这也就是在许多世纪中将科学与哲学联合在一起的力量。人类从未以如此精密又如此热情的方式去研究自然界:希腊人认为世界是一个有秩序的宇宙,所以应该是可以了解的,这种想法并未贬抑世界。他们发明了逻辑,制成了完美的雕像,其所根据的理由恰好相同:和谐、统一、相称、合式——依他们之见,这四种品质既提供了逻辑的艺术,又提供了艺术的逻辑。他们曾以好奇的心理去研究每一件事实及每一种理论,不仅将哲学建立成欧洲人心智方面一种特殊的事业,也设想了每一种学术体系及假说,关于我们生活的任何重大问题,几乎没有他们未提到过的。唯实论与唯名论,理想主义与物质主义,一神论、泛神论与无神论,康德式的批判与叔本华式的绝望,罗素式的原始主义与尼采式的非道德论,斯宾塞式的综合法及弗洛伊德式的心理分析——一切哲学的梦想与智慧,无不以此为其始生的时代与地点。希腊人不仅谈论哲学,而且实行哲学的生活:贤哲的人,而非勇士或圣徒,是希腊人生命的顶点与极致。此种令人心爽的哲学遗产,经过许多世纪传到我们手上,曾感动过罗马帝王、基督教神父、经院神学家、文艺复兴时代的异教徒、剑桥的柏拉图学派、18世纪启蒙时代的叛徒以及今日热心于哲学的人。就在此刻,也许全球每一国家里都有成千上万的热心人正在阅读柏拉图的作品。
文明不会死亡,只会迁移;其住地及装束虽有所改变,但必继续生存。正如个人的死亡为他人留下生存的空间一样,一种文明凋谢后也会有另一种文明代之兴起。生命脱去老皮,而于死亡之时突然现出新鲜的少年时期。希腊文明仍然活着,它走进我们心智方面的每一次呼吸中。希腊遗产太多,我们之中没有任何人能终其一生去完全吸收。我们知道希腊的弱点——其疯狂而无情的战争、其呆滞的奴隶制度、其从属的妇女地位、其普遍缺乏的道德节制、其腐朽的个人主义、其未能与秩序及和平相配合的自由。但珍爱自由、理性及美的人,不会太关心这些弱点。他们会在政治历史的混乱之外,听到梭伦、苏格拉底、柏拉图、欧里庇得斯、菲狄亚斯、普拉克西特列斯、伊壁鸠鲁及阿基米德的呼声。他们会为这些人的存在而心怀感激,愿意越过许多世纪去与他们神交。他们会将希腊视为西方文明明媚的早晨,此种文明虽有其同类的错误,却是我们的营养及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