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壁鸠鲁的思想被他的门徒中日益增多的人解释为劝人追求个人的快乐,重要的伦理问题——善的生活是什么——并未获得解答,而仅为一种新的系统化的陈述:个人的自然享乐主义如何与团体及种族所必需的禁欲主义互相协调?——如何能使社会中的各个成员被感动或被威逼而情愿走向集体生存所不可或缺的自制与自我牺牲呢?旧宗教已不再能完成此项功能,老城邦也不能再把人提高到忘我的境界。受过教育的希腊人从宗教转向哲学去寻求解答。他们在生存的危机中邀请哲学家来给他们忠告或安慰,他们要求哲学家提供一种世界观,可在事物的性质上给予人类生存以永久的意义与价值,也可使他们能正视死亡的必然性而不觉恐惧。斯多葛禁欲主义便是古典世界寻求自然伦理的最后努力。芝诺曾再度试图完成柏拉图失败的工作。
芝诺是塞浦路斯岛上基提翁的土著。这个城市有一部分腓尼基人,大部分是希腊人。芝诺通常被称为腓尼基人,有时被称为埃及人,几乎一定是希腊人与闪米特人的混血儿。阿波罗尼奥斯形容他瘦、高、黑;他的头歪向一边,他的腿细弱;虽然赫菲斯托斯的长相也不比他好,爱神阿佛洛狄忒也会把赫菲斯托斯送给雅典娜的。因为他没有杂事分心,所以很快经商致富。据说他初到雅典时,财产超过1000塔伦。据第欧根尼·拉尔修的记载,他在希腊东南海岸遭到覆舟之难,失去了财产。公元前314年左右来到雅典时,他几乎一贫如洗。他坐在一个书摊旁边,开始阅读色诺芬的《回忆苏格拉底》,不久便被苏格拉底的品格迷住。他问道:“今日哪里去找这样的人物呢?”这时适逢犬儒派哲学家克拉底斯从那书摊前面走过,书商便劝他:“跟那个人走吧。”芝诺时年30岁,进了克拉底斯的学校,因为发现了哲学而极为高兴。他说:“我遇到翻船,却踏上了幸福的航程。”克拉底斯是埃及底比斯人,曾将300塔伦的财产捐给他的国人,过起了犬儒派的行乞生活。他斥责当时性生活的放荡,认为饥饿是医治爱情的良药。他的学生希帕希亚有饱饭可吃,竟爱上他,扬言如果她的父母不把她嫁给他,她即决意自杀。他们要求克拉底斯劝阻她,他便将行乞用的钱包放在她的脚边,说道:“这是我的全部财产,现在试想你做的是什么事情。”她并未气馁,反而离开她那富有的家庭,换上了乞丐的衣服,与克拉底斯生活于自由的爱情里。据说他们的婚礼是当众完成的,不过他们的生平却是爱情与忠贞的模范。
芝诺很为犬儒派那种严格的单纯生活所感动。此时安提西尼的门徒已经变成古代的弗朗西斯僧侣(Franciscan monks) ,矢志守贫禁欲,在大自然中随处栖息,靠无暇修行的人施舍为生。芝诺从犬儒派取得其伦理学的纲要,且未掩藏其感谢之意。他的第一本著作《理想国》(The Republic)很受他们的影响,以致拥护无钱、无财产、无婚姻、无宗教、无法律的无政府主义。后来他看出这种乌托邦思想及犬儒派的社会组织不能提供实用的生活之道,便离开克拉底斯,先后在柏拉图学园的色诺克拉底及麦加拉人斯蒂波门下研习一段时间。他必然曾以折服的心情读过赫拉克利特的著作,因为他已将赫拉克利特的几个概念加入自己的思想之中——人类及宇宙的灵魂皆由“圣火”(the Divine Fire)所形成,自然法则有其永恒性,世界的重复创造及劫火(conflagration)。不过他惯称苏格拉底是斯多葛禁欲哲学的源泉及典型人物,苏格拉底曾使他受益最多。
经过多年虚心受教之后,芝诺于公元前301年建立自己的学校,他来回穿行于彩廊的列柱之间,随意演说。他对贫富一视同仁,但不很欢迎青年听讲,认为唯有成熟的人方能了解哲学。遇有青年谈论过多,芝诺便告诉他:“我们之所以有两只耳朵而只有一张嘴,就是要我们多听少说。”马其顿国王安提柯二世在雅典时,曾来听芝诺讲课,成为他的好友,询问他的意见,引诱他去享受短时的奢侈生活,并邀他以宾客身份到培拉去居住。芝诺借故推辞了,派遣门徒珀尔修斯前往。他在彩廊教学40年 ,始终言行一致,因此,“比芝诺更有节制”竟成为希腊的谚语。虽然他与安提柯私交甚笃,雅典公民会议仍给他“城墙之钥”(keys to the walls),并投票决定为他建立雕像并赠送他金冠。其褒扬令写道:
基提翁人芝诺在本城研究哲学多年,他在一切方面都是好人(原文如此),也曾鼓励从游的一切青年养成自制的习惯,且使他自己成为最大美德的表率……本城人民兹议决表扬芝诺……献给他一顶金冠……并以公费在色拉米库斯为他建立坟墓。
一般传说他活到90岁。第欧根尼·拉尔修说:“他逝世的情形如下:他走出学校时失足,跌破了一个脚趾。他以手击地,反复吟着尼俄柏 的一行诗句:‘我既来兮,何令我如斯?’(I come;why call me so?)立刻窒息而死。”
芝诺在彩廊的工作由两个亚洲的希腊人——阿苏斯人克里安塞和索里人克里西波斯相继接办。克里安塞是个辩论家,初到雅典时身上只有4枚德拉克马,充当普通工人,拒绝公家的救济,在芝诺门下学习19年,过着勤奋及禁欲的贫穷生活。克里西波斯是这个学派中学识最渊博且作品最多的人,他以750部书说明斯多葛学说,曾被哈利卡纳苏斯人狄奥尼西贬为博学的沉闷的模范。在他以后,斯多葛禁欲学说传遍了整个大希腊世界,且在亚洲找到了最伟大的典型人物:罗得斯人珀内修斯、塔尔苏斯人芝诺、西顿人包伊夏斯及塞琉古人第欧根尼。这一学派是在古代世界上传播最广的哲学,其原先卷帙浩繁的文献现已散失殆尽,我们仅能利用幸存的一些片断去拼凑其面貌。
将斯多葛学说分成逻辑学、自然科学及伦理学的,很可能是克里西波斯。芝诺及其继承者曾将他们自己在逻辑理论上的贡献引以为荣,但他们在这方面的著作并未留下具有启蒙价值或用处的任何可察觉的余留物。 斯多葛学派同意伊壁鸠鲁的说法,认为知识仅能得自感官,且将真理的最后试验置于感官以其生动与持久的印象迫使心智同意的知觉作用中。然而经验并不一定能得到知识的结果,因为感官与理智之间还有情绪或好恶,可使经验歪曲而变成谬见,甚至像它使欲望歪曲变成罪恶一样。理智是人类最高的成就,也是从创造世界及统治世界的“根本理性”(Logos Spermatikos,或Seminal Reason)而来的种子。
世界本身就像人一样,既是全然物质的,也是天生神圣的。感官向我们报告的每样东西都是有形的,也只有有形的东西才能产生或接受动作。质与量、美德与情欲、灵魂与肉体、上帝与星辰,都是有形的结构或过程,精美的程度各有不同,但本质上实为一体。在另一方面,一切物质都是有生机的,充满了张力与力量,永远在扩散或浓缩中,由内部与外面的能、热或火赋予生命。宇宙经过膨胀与收缩、发展与分解的无数循环而生存下来。每隔一段时间,宇宙必在劫火中烧尽,慢慢再成形,然后又历经以往的全部历史,甚至最微小的细节都会相同; 因为因果的连锁是牢不可破的循环,是永无止境的重复。一切事件及有意的行为都是早已决定的;任何事物都不可能以其他方式出现,也不可能无中生有。这个连锁若有任何破口,便会使世界瓦解。
在这个体系中,上帝是开始,是中间,也是结尾。斯多葛学派把宗教看作道德的一种基础,因而认为是必要的。他们以亲切的容忍去看待民间的宗教,甚至对其魔鬼及占卜也是一样,而且找出寓言的解释以连接迷信与哲学之间的鸿沟。他们接受了迦勒底的占星术,认为其在本质上是正确的,而且想到地上事务与星辰的运动有某种神秘的及连续的相应关系——普遍感应(the universal sympatheia)的一个阶段,因而任何部分发生的无论什么事情都会影响其余的部分。他们好像在为基督教做着不仅伦理学的而且是神学的准备工作,他们以上帝为出发点去设想世界、法律、生活、灵魂及命运,将道德解释为对神意的顺从。上帝与人同为有生命的物质,世界是他的身体,世界秩序与法则是他的心与意志。宇宙是一个庞大的有机体,上帝便是其灵魂、其生命的气息、其繁衍的理由、其刺激的火。有时斯多葛学派也以非人格化的说法去设想上帝,更常将他想象成至高的天意,以无上的智慧设计及指导宇宙,调整一切部分使之合于理性的目标,让每一事物皆归于有德之人使用。克里安塞有一首诗歌,堪比阿肯那顿国王改多神信仰为一神信仰的诏书或《以赛亚》中的一神教赞颂,在诗里他将上帝与宙斯证为同一:
啊,宙斯,我赞美您高于所有的神:您的尊称很多,您永远拥有一切权能。
世界由您创始,您用法则支配万事万物。
芸芸众生都向您倾诉:因为我们都是您的子孙。
因此,我愿奉献一首赞美诗,并时常歌颂您的权能。
诸天听从您的命令,全体绕地运行。
您多么伟大,您永远是君中之君。
除邪恶之人所为是出于自身的愚昧,在天上、在地面、在海中,任何已做的事情都与您不分。
但您有使枉者直的技巧,在您面前,不合适的变成合适,异族变成同族。
如是,您将万事万物调配均匀,善恶混同。
您的命令至高无上,谁都永远服膺。
让愚昧从我们的灵魂中被驱散,使我们用您赐予的荣耀尊敬您。
我永远歌颂您的行为,因为您的行为适合神的子孙。
人对世界正像小宇宙对大宇宙,他也是具备有形身体与有形灵魂的有机体。凡属推动或影响身体,或为身体所推动或所影响的事物,必然是物质的。灵魂是散布于周身的一种似火的气息或灵(pneuma),犹如世界灵魂散布于世界各处一样。人死后灵魂仍然存在,但成为一种不具人格的能量。在最后的劫火中,灵魂也像自我(Atman)被吸入婆罗门一样,被吸入能量的大海中,这大海便是上帝。
人既然是上帝或自然的一部分,伦理的难题便可迎刃而解:善与上帝、自然或世界的法则合作。美德不是快乐的追求或享受,因为这一追求使理智被热情支配,往往伤害身心,而结果很少令我们满意。唯有将我们的目标与行为加以理智的调整,使其合于宇宙的目的与法则,才能找到快乐。个人的善与宇宙的善之间并不矛盾,因为个人幸福的法则与自然的法则是相同的。如果恶降临到善人身上,那仅是暂时的,且非真恶;如果我们了解全体,便能在各部分所现恶的后面找到善。 智者研究科学,只要能找出自然法则,然后使他自己的生活适于该法则即可。依照自然去生活(Zen kata physin)——这是科学与哲学的目的及唯一的理由。克里安塞几乎以纽曼 的语言向上帝表示意志的屈服:
啊,上帝,领导我,您是我命运的真宰。
您要我去任何地方,我都乐意遵从您的意旨。
我纵想反抗,
敢做叛徒,仍须顺从命运的支配。
因此,斯多葛门徒避开奢侈与复杂的事物,不参与经济上或政治上的竞争,以少量衣食为满足,毫无怨言地忍受生活的困难与失望。除德行与罪恶之外,他对一切——疾病或痛苦、荣誉或污名、自由或奴役、生或死,皆漠不关心。他将压制一切可能对自然的进程有所妨碍或对自然的智慧有所怀疑的情感:他若丧子,将不悲伤,但接受宿命的决定,将其视为暗中最好的安排。他将寻求完全的淡漠或毫无情感,借使心境平和而不因运气、怜悯、爱情的一切攻击与变化而动摇。 他将是一个刻苦的老师与严厉的行政者。宿命论并不意味着放纵。我们必须使自己及他人为每一项行为负起道德上的责任。芝诺因其奴隶犯了偷窃而加以鞭挞时,那奴隶稍有学识,说道:“我所以偷窃是命中注定的。”芝诺答道:“我要打你也是命中注定的。”斯多葛门徒将道德看作其本身的奖赏,也看作绝对的责任与无上的义务,是从他所分享的神性而得来的。在遇到不幸时,他将记起因遵从神意即可成为神的化身,借以安慰自己。如果他对生命感到厌倦,又能在不伤害他人的情况下离去时,他将没有反对自杀的顾虑。克里安塞70岁时开始长期绝食,他说不愿中途撤退,终至饿死。
然而斯多葛哲学家并不脱离社会,也不像犬儒学派那样以贫穷为荣,更不像伊壁鸠鲁的门徒那样迷恋孤独。他虽不赞美浪漫的爱情,却视婚姻与家庭为必要的制度,他梦想一种公妻的乌托邦社会。他接受国家,甚至君主专制。他没有怀念城邦的意思。他认为一般人都是危险的傻子。他宁可拥护马其顿的安提柯王室,而不乐于接受暴民统治。事实上他不喜欢任何政府。他希望人人都是哲学家,而使法律变成不必要的东西。他所想到的至善并非像柏拉图及亚里士多德那样按良好社会的要求来说的,而是按良好个人的品德来说的。他可以参与政事,并支持任何有益于人类自由及尊严的动议,而不论该动议如何朴实无华,但绝不使其快乐受职位或权力的束缚。他可以为国家牺牲生命,但任何爱国主义若妨碍其对全人类的忠诚,则必予丢弃。他是世界的公民。正如前文所述,芝诺的血管中很可能流着希腊人与闪米特人的血液,所以他像亚历山大一样渴望打破种族及国家的界限,他的国际主义反映着亚历山大所曾达到的地中海东部世界昙花一现的统一。最重要的,芝诺与克里西波斯都曾希望相互战争的一切国家及阶级均可由一个大社会所取代,其中无国家之界、无阶级之分、无贫富之殊、无主奴之别。哲学家不事压迫以行统治,人人皆兄弟,同是上帝的儿女。
斯多葛主义是一种高尚的哲学,曾被证明比现代犬儒学派所能期望的更为切合实际。这种学说是在非基督教世界的人心中一次最后的努力,欲将希腊人思想的一切因素集合起来,去建立一种可为已放弃古典宗教的诸阶级所接受的道德体系。虽则只能赢得少数够水准的信徒,但这些少数人在每一个地方都是最好的道德家。正像基督教中的加尔文派(Calvinism)及清教派(Puritanism)一样 ,曾产生了那个时代最坚强的人物。在理论方面,斯多葛主义是一种以孤立而冷酷的至善为目标的怪诞学说,实际上却产生了勇敢、圣洁、热心的贤士,如小加图、爱比克泰德(Epictetus)、马可·奥勒留,而且影响了罗马人在其属国制定法律时的法理学,并于新信仰基督教诞生之前帮助维持了古代社会的团结。斯多葛哲学家默许迷信,因而对科学曾有害处,但他们洞烛了那个时代的基本问题——道德的神学基础已经崩溃——曾尽力沟通宗教与哲学。伊壁鸠鲁赢得了希腊人的敬爱,芝诺赢得了罗马贵族的信仰。在非基督教世界历史的末期,斯多葛学派支配了伊壁鸠鲁学派,而且以后经常如此。当一种新宗教从垂死的大希腊世界智识与道德的混乱中产生时,已为它铺好道路的正是这一派的哲学家。他们承认信仰的必要,传播单纯与自制的禁欲学说,并在上帝身上见到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