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壁鸠鲁学派的逃遁-希腊哲学的屈服

时间:2024-11-20 18:53:06关键词:希腊哲学的屈服

波利比奥斯虽曾将许多年代以来那种将生命虚掷于无益空论中的理论家描绘出来,但他说道德问题已失去对希腊人心的吸引力,却是大错特错。在这段期间,取代物理学和形而上学成为哲学中主流的,正是伦理学一派的哲学。政治问题的确被搁置一旁,因为马其顿守备军的存在或其所留回忆已使言论自由受到阻挠,大家暗中知道国家自由要靠缄默去维持。雅典城邦的光荣业已成为过去,哲学必须面对政治与伦理在希腊前所未有的分离。哲学必须找出一种生活方式,既能得到哲学上的宽恕,又能配合政治上的无能。因此,哲学设想其问题不再是如何建立公正的城邦,而是如何造成自足与安心的个人。

这时伦理学朝着两个相反的方向发展:一种追随赫拉克利特、苏格拉底、安提西尼与第欧根尼的指引,将犬儒学派推广成斯多葛派;另一种源自德谟克利特,偏向阿里斯提波,将昔兰尼学派引入伊壁鸠鲁学派。这两个学派都是宗教与政治衰败时哲学上的填补物,斯多葛主义来自闪米特的悲观论、宿命论及服从论,伊壁鸠鲁学说则来自亚洲沿岸追求快乐的希腊人。

伊壁鸠鲁于公元前341年出生在萨摩斯,12岁时便爱上了哲学,19岁前往雅典,在柏拉图学园度过一年。他像后世的培根(Francis Bacon)一样,喜欢德谟克利特而不喜欢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而且从德谟克利特处获得许多基本观念来建立他自己的学说。他从阿里斯提波学到快乐的智慧,从苏格拉底学到智慧的快乐,从庇罗得到宁静的学说及一个很响亮的代表宁静的词——不动心(ataraxia)。他必然曾留意同时代的昔兰尼人狄奥多鲁斯的遭遇,此人曾在雅典公开传播非道德的无神论,以致公民会议控告他“不敬”——这是伊壁鸠鲁不曾忘记的教训。然后他回到亚洲,在科洛封、米蒂利尼及兰普斯库斯讲授哲学。兰普斯库斯人对他的思想与性格有良好的印象,觉得把他留在如此偏僻的城市实属过于自私而于心不安,便筹集了80米纳(合4000美元),在雅典郊区购买一幢房屋及花园,献给他作为学校兼住宅。公元前306年,伊壁鸠鲁35岁时开始住进那幢房屋,向雅典人传授一种仅以伊壁鸠鲁为名的哲学。他欢迎女人听讲,甚至允许她们加入生活在他身边的小群学生之中,这是女人自由正在增长的象征。他对身份或种族皆无差别待遇,他接收妓女也接收品格高尚的主妇,接收奴隶也接收自由人。他最喜欢的学生便是自己的奴隶米西斯(Mysis)。妓女里修姆变成他的情妇兼学生,他还为她吃醋,好像她是他依法娶的妻子一样。她为他生了一个孩子,并在他的影响下写了几,其风格之纯净与她的行为并不相称。

除此以外,伊壁鸠鲁生活于斯多葛式单纯及谨慎的隐居之中。他的座右铭是“生活谦逊”(lathe biosas)。他恭敬地参加城市的宗教仪式,但不染指政治,也不关心世事。他对水与少量的酒、面包与少量的乳酪已感满足。他的竞争者与敌人指责他能吃时便拼命塞饱,唯有消化不良时才变成有节制的人。第欧根尼·拉尔修告诉人们:“但说这些话的人都错了。有许多亲眼见过他的人,都知道他待人仁厚无比——对他本国如此,所以他本国曾立雕像以纪念他;他对朋友也如此,所以朋友多得几个城市也容纳不下。”他对父母孝顺,对兄弟慷慨,对仆人温和,他们都参与他的哲学研究。他的学生敬仰他,视其为人中之神。在他死后,他们的座右铭是:“就像伊壁鸠鲁的眼睛仍在看着你那样去生活。”

伊壁鸠鲁学派的逃遁-希腊哲学的屈服

他在授课与恋爱之间写了300部书。赫库兰尼姆的火山熔岩积灰为我们保存了他的主要作品《论自然》(On Nature)的片断。有“哲学界的普卢塔克”之称的第欧根尼·拉尔修传下了他的3封信,后来又陆续发现了他的几种作品。最重要的是卢克莱修曾将伊壁鸠鲁的思想写入最伟大的哲学诗歌之中。

也许伊壁鸠鲁感觉到亚历山大的征服为希腊人引来了许多东方的神秘信仰,便开始提出引人注目的主张,说哲学的目的是使人免于恐惧,尤其是使人免于对神的恐惧。他不喜欢宗教,认为宗教靠无知而兴盛,又转而助长无知,而且以天上的间谍、无情的愤怒及永无止境的惩罚等恐怖使人生变得黑暗。伊壁鸠鲁说,诸神住在星辰之间遥远的太空里,享有平静而不朽的生命,但他们太通情达理,不会为人类这样渺小的生物操心。世界并非由他们所设计,也非由他们所指导,那些天上的伊壁鸠鲁主义者怎么会造出让秩序与紊乱、美与痛苦混在一起的二流货色的宇宙呢?伊壁鸠鲁又说,如果你感觉失望,不妨试想一下,遥远的诸神虽不能帮助你,也不能伤害你,你便得到安慰了。他们不能监视你,不能判断你,不能将你投入地狱。至于恶神与魔鬼,那都是我们梦中不愉快的幻想罢了。

反驳了宗教之后,伊壁鸠鲁进而反驳形而上学:我们不能知道超感觉世界的任何事情,理智必须限于感官体验的范围之内,并且必须接受这些经验以作为真理的最后测验。2000年后,洛克与莱布尼茨所辩论的一切问题,都被他一语道破:如果知识不来自感官,又来自何处?而且理智的资料必须得自感官,如果感官不是事实的最后裁判者,我们怎能在理智中找到那样的标准呢?

然而感官并不能提供给我们关于外在世界的确定知识。感官所捕捉的,不是客观事物的本身,而是客观事物表面各部所抛出的细微原子,在我们的感官上留下它的性质与形式的小复制品。因此,如果必须有一种关于世界的理论(的确,这完全是不必要的),我们最好接受德谟克利特的观点:除了物体与空间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存在,或者说任何东西我们都无法知道,甚至无法想象。所有物体皆由不可分割及不可改变的原子构成。这些原子无色、无热、无声、无味、无臭,所有这些性质是由其微粒子的放射在我们感官上所造成的。但原子在大小、重量及形式方面确有不同,因为唯有这个假定能说明物质的无限变化。伊壁鸠鲁原想以纯机械原理来解释原子的作用,但因他对伦理学比宇宙论更感兴趣,极欲保存自由意志以作为道德责任感的源泉及人格的支柱,便把德谟克利特的理论抛弃了,转而提出一种原子自发性(spontaneity in the atoms)的假定:原子经空中落下时,略微偏离垂直线,而进入各种混合体,以构成水、火、土、风四元素,并经由四元素而形成变化多端的客观景物。宇宙中有无数世界,但若对这些感兴趣则为不智之举。我们可假定太阳与月亮就像我们所见的一般大小,然后利用时间研究人类。

人类完全是自然的产物。生命也许是不知不觉发生的,凭自然选择最适合的形式而进步,也无任何设计。心智仅为另一种物质。灵魂是一种散布全身的精巧材料的实体。灵魂仅能借身体去感觉或行动,而且随身体的死亡而消失。虽然如此,我们必须接受现有知觉的证明而相信意志是自由的;否则,我们会成为人生舞台上毫无意义的傀儡。我们宁可做人民之神的奴隶,而不可做哲学家所说“命运”的奴隶。

但哲学的真正功用并非说明世界,因为部分永远不能说明全体,而是指导我们追寻快乐。“我们所见到的,不是一套系统与无用的意见,而是一种免于一切忧虑的生活方式。”在伊壁鸠鲁的花园门口悬有引人注目的题跋:“宾客,您将在此得到快乐,因为快乐在此被视为最高的美德。”在这派哲学中,道德本身不是目的,而只是为了实现快乐生活的必要手段。“若生活不谨慎、不诚实、不公正,而想生活得快乐,那是不可能的;若生活不快乐,而想生活得谨慎、诚实、公正,也是不可能的。”哲学上唯一确定的主张是:乐即善,苦即恶。肉体的快乐本身是正当的,智慧应该为它们提供空间。但此种快乐可能产生不好的结果,必须在仅能由智慧提供的选择之下去做有区别的追求:

因此,当我们说快乐是主要善行时,我们所说的不是放荡者的快乐,或肉体的享受……而是身体免于痛苦,以及灵魂免受烦扰。因为连续不断的饮酒与狂欢,或与妇女相处的享受,或有鱼及其他珍馐的盛筵,必不会使生活快乐。唯有清醒的沉思方能考虑择取或避免的理由,且能将那些产生大部分混乱以困扰灵魂的无用见解扫除净尽,从而使生活真正快乐。

最后,了解不仅是最高的美德,也是最高的快乐,因为了解比任何其他才能更易于使我们避免痛苦与悲伤。智慧是唯一的解救者:它使我们免于情欲的束缚,免于对神的畏惧,免于对死亡的害怕;它教我们如何忍受不幸,教我们如何从单纯的生活善行及平静的心地喜悦中求得深切而持久的快乐。死亡在我们以智慧的眼光去看它时便不可怕了。它所包含的痛苦,可能比我们一生中历次遭受到的要短暂渺小得多。使死亡充满恐怖的,是我们对它愚蠢的幻想。试想一种聪明的满足所需要的东西多么简单——新鲜的空气、最便宜的食物、一间适中的房屋、一张床、几卷书和一个朋友。“一切自然的物品都容易得到,唯有无用的东西才价格高昂。”我们不应自寻烦恼去实现每一种想到的欲望:“凡属不能达到又不会真正为我们造成痛苦的欲望,都可以忽略。”甚至爱情、婚姻与亲子关系,都是不必要的。这些带来一时的快乐,却留下多年的悲哀。使我们自己习惯于单纯的生活与简单的方式,是理所当然的健康之道。智者从不热衷于功业,也不贪图荣誉,不羡慕敌人或朋友的好运。他避免城市中的热门竞赛及政治斗争的骚乱。他寻求乡村的平静,从身心安宁中找到最真实、最深切的快乐。因为他节制食欲,生活不事虚饰,摆脱一切恐惧,自然的“生活趣味”(hedone)便赐给他最高的美好,那就是宁静。

这是一个耿直得可爱的学派。能发现一位不讳言快乐的哲学家及一个替感官说好话的逻辑家,确是令人鼓舞的事。这里没有难于捉摸之处,没有要求了解的热望。伊壁鸠鲁的快乐主义虽曾提到原子学说,但对之前曾创造希腊科学与哲学的大胆好奇心表现出了一种反动。这套思想最深远的缺陷是其消极性:它认为免于痛苦便是快乐,逃脱生命的危险与充实便是智慧。这为独身生活提供了良好的借口,对社会殊少益处。伊壁鸠鲁认为国家是必要的罪恶而予以尊重,他在国家的保护之下,可在他那花园里过着不受干扰的生活,但他显然并不关心国家的独立。诚然,他的学派似乎喜欢君主政体而不是民主政体,因为君主政体比较不迫害异端——这是与现代的信念刚好相反的。伊壁鸠鲁认为,任何政府只要不妨碍他对智慧与交游的谦逊追求都是可以接受的。他对友谊的热忱不亚于前几代人对城邦的忠心。“在智慧所供给人生的快乐中,最重要的是友谊。”伊壁鸠鲁学派以久而弥坚的友谊闻名。他的书札更是充满热情的辞藻,他的学生也报以希腊人所特有的强烈情感。年轻的柯罗底斯初次听到伊壁鸠鲁的讲演时,跪地涕泣,高呼他为神。

伊壁鸠鲁在其花园中教学36年,爱学校而不要家庭。公元前270年,他身罹结石重症。他坚强地忍受痛苦,临死时还对朋友念念不忘:“我在此生最后一天的快乐日子给你写信。膀胱的障碍与内部的疼痛已达极点,但一想到我们以往的谈话,心中的喜悦便足以克制一切苦楚。希望你多照顾梅特罗多鲁斯的孩子。”他留下遗嘱,将财产赠给学校,希望“在我们的力量所及之处……所有学哲学的人都永无匮乏”。

他身后留下接续很久的一系列门徒,都衷心地怀念他,几世纪中不肯将他的遗教更改一字。他最有名的学生,兰普斯库斯人梅特罗多鲁斯,曾将伊壁鸠鲁学说简化成一项主张:“一切好东西都与肚皮有关。”——也许意谓一切快乐都是生理方面的,最后是属于内脏的——致使希腊社会感到震惊而可笑。克里西波斯(Chrysippus)提出了反击,把阿客斯特劳拉的《烹调法》(Gastrology)称为“伊壁鸠鲁快乐哲学的中心要义”。大希腊各界普遍误解了伊壁鸠鲁学说,公开加以指责而私下加以接受。许多大希腊的犹太人接纳了这派学说,以致“Apik?ros”一字被犹太法师用作“背叛者”(apostate)的同义字。公元前173年(一说公元前155年),两个伊壁鸠鲁派哲学家被罗马驱逐出境,理由是他们使青年腐化。一个世纪后,西塞罗写道:“何以有这么多的伊壁鸠鲁分子呢?”同时,卢克莱修则为该学说写出最完整、最好的现存说明。直到君士坦丁大帝当政时为止,这个学派有不少公然自认的拥护者,其中有些人生活糜烂,贬损了祖师的声名,从此产生“epicure”一字,意思是“贪吃者”。其他的门徒则忠实地教授伊壁鸠鲁本人一度简化其哲学的格言:“神不足畏惧,死无可伤感,善能赢得,一切所怕的事情皆能克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