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提西尼同意这派哲学的结论,却不赞成其立论的方式。他根据苏格拉底的同一哲学演绎出一套苦修的生活理论。这位犬儒学派的鼻祖是一个雅典人和色雷斯奴隶所生。公元前426年,他曾在塔那格拉之役中奋勇作战。他一度师从高尔吉亚和普罗迪科斯研习,然后自创门派,不过在听过苏格拉底的讲学以后,他就领着学生去向苏格拉底讨教。他也跟欧多克索斯一样,住在比雷埃夫斯,几乎每天徒步去雅典——来回路程各四五英里。苏格拉底(一说柏拉图)与一谦恭的人正在讨论“快乐”时,他可能正好在场。
苏格拉底:你认为哲学家该不该对……吃、喝的乐趣感兴趣?
西米亚斯:当然不该。
苏格拉底:那么爱的快乐呢?该不该感兴趣?
西米亚斯:绝对不可以。
苏格拉底:哲学家会不会看重纵容躯体的其他东西——如高级的衣物、鞋履或其他用来装饰躯体之物?他会不会不但不对这些东西感兴趣,还瞧不起生活必需品以外的东西呢?
西米亚斯:我想真正的哲学家是会的。
这就是犬儒学派精神的精髓:将躯体的所需降至最低限度,以求心灵了无牵挂。安提西尼自己也身体力行,成为一个不含宗教色彩的希腊修道士。阿里斯提波的座右铭是:“我役物,而不役于物。”安提西尼的座右铭则是:“我不役物,以免役于物。”他没有恒产,外衣褴褛,以至苏格拉底如此挖苦他:“安提西尼呀!我从你外衣的破洞可以看穿你的虚荣。”除此之外,他唯一的“缺点”是著书,他共写了10本,其中有一本是《哲学史》。苏格拉底死后他重执教鞭。他选定“快犬”(Cynosarges)体育馆作为其授课中心,因为这里是为下层社会、外邦人士或私生子女所设。这个学派之所以叫犬儒(Cynic),其实与其说是源于其宗旨,不如说是因为地名的关系。安提西尼穿衣酷似工人,授课不收学费,尤其欢迎贫苦学生。不愿过箪食瓢饮生活的学生,不是被安提西尼斥走,就是被他的拐杖赶跑。
起初安提西尼也不收第欧根尼这个学生。由于第欧根尼坚持不走,且忍尽斥骂污辱,总算被列入门墙。后来他以身体力行来贯彻他老师的主张,而使其师的主张在全希腊家喻户晓。安提西尼有一半奴隶的血统,第欧根尼则是西诺波破了产的银行家。第欧根尼曾因三餐不继而行乞,后来知道贫穷也是美德与智慧的一部分时颇为高兴。他全身打扮一如乞丐,并背负乞丐所用的旅行袋,手持乞丐专用的拐杖,一度在雅典西芭莉庙的天井里以澡盆为家。他羡慕各种动物的简朴生活,并尽量模仿它们,睡在地上,在地上捡取食物,并且(据说)也在众目睽睽之下履行大自然的义务和爱的仪式。有一次,他看见一个小孩用双手舀水喝,就把所用的杯子扔了。有时他手持蜡烛或提一灯笼,边走边说他正在找一个人。他不伤害任何人,却也拒绝承认法律,并且远比斯多葛学派的人更早宣布他是“世界公民”(kosmopolites)。他云游四方,一度住在锡拉库萨。有一次在旅途中他被海盗所掳,并被卖给科林斯的塞尼亚底斯(Xeniades)当奴隶。主人问他有何本事时,他说:“我能治人。”于是塞尼亚底斯就让他当儿子的教师兼管家。第欧根尼两者都颇能胜任,博得主人称他“奇才”,几乎每事必征求他的意见。第欧根尼一生生活俭朴,成为亚历山大以外全希腊最有名的人。
他有点装模作样,也爱出风头。他颇有辩才,据说,他从未输过别人。他认为言论自由是社会上最伟大的东西,也拿粗俗的幽默与无穷的警句来充分利用它。他曾斥责过一个向神像跪拜的妇女。他问她:“难道你不怕身后可能就有另一个神会骂你不敬?神是无所不在的呀!”有一次,他看见一个娼妓的儿子拿石头投向一群人,他就向其警告:“当心砸到你爸爸身上。”他很讨厌女人,也鄙视那些举止像女人的人。有一个穿着鲜艳衣服、喷了香水的科林斯青年向他请教问题时,他说:“你不告诉我你是男是女,我就不回答你的问题。”亚历山大在科林斯碰到第欧根尼躺着晒太阳的故事,可说是脍炙人口。这位统治者说:“朕即亚历山大大帝。”我们的哲学家说:“我是狗子第欧根尼。”大帝说:“你要什么?尽管说。”第欧根尼说:“别挡着我的太阳。”“假使我不是亚历山大的话,”这个年轻的战士说,“我愿意我是第欧根尼。”不过我们的哲学家如何回应这句赞词,可就不得而知了。有人说他们两人都在公元前323年某日逝世:亚历山大以33岁的英年卒于巴比伦,第欧根尼以90多高龄死在科林斯。科林斯人在他坟上放置一条大理石刻成的狗,曾经放逐过他的西诺波建纪念碑来纪念他。
犬儒学派的哲理比什么都清楚明了。它只需玩玩逻辑,就可云开月明似的将柏拉图用来困惑雅典知识分子的那套关于意念的大道理轻而易举地点破。对犬儒学派的人来说,形而上学也是个虚华的游戏,研究自然的目的不在于解释世界上的一切,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当以大自然的启示来作为人生的指针。唯一的真正哲学是伦理学。人生的目标是幸福,但幸福并非追求快乐就可获得,而是来自简朴、自然的生活,越不借外力之助越好。但通过自己血汗换来的快乐,只要事后不后悔,亦无不当,然而由此种方式得来的幸福往往会突然离我们而去,或是使我们得到后又感失望。因此,与其称之为“善”,毋宁称之为“恶”。谦和有德的生活是通往满足的唯一道路,财富破坏心境的平静,忌妒的欲望就像铁锈一般会腐蚀心灵。奴隶制度颇为不公,但无关紧要,因为圣哲不管身躯是否被困都会一样快乐,只有内心的自由才是重要的。第欧根尼认为诸神造物时给人类一个人间仙境,可惜人类贪求奢华而把本极单纯的事复杂化。这并非意指犬儒学者对众神深具信心。有个祭司向安提西尼解说善人在来生可以得到多少好处时,他说:“那么,你怎么还不去死?”第欧根尼嗤笑只准信徒参加的宗教仪式,对那些在海难中获救的人在萨莫色雷斯岛献祭一事发表谈话,他说:“要是献祭的是那些遇难者而不是获救者的话,奉献出来的东西将会多于这些。”犬儒学派的人认为宗教中只有美德的实践才不是迷信。人应该为了行善而行善,不应该因为神明的存在或为了怕神明的审判而行善。美德只有在尽可能少吃、少占有东西、少存欲望,并且只喝水(不喝其他饮料)、不伤人的时候才能获得。有人问他如何拒敌,第欧根尼答道:“以诚实,以正直。”似乎只有性欲才被犬儒学派认为是合理的欲望。他们认为婚姻是一种外在的束缚而避免结婚,但他们却赞成嫖妓。第欧根尼提倡自由恋爱与共妻制度,在各方面追求独立的安提西尼,曾经抱怨他满足饥饿时未能如解决性欲时一样清静自在。犬儒学派的人却认为性欲就跟饥饿一样正常、一样自然,因此,他们声称他们无法了解为何人们满足饥饿时可以公开,而满足性欲时却羞于公开。就是连死亡也一样,人应该自己决定死亡的时间和地点,自杀应该是合法的。有人说第欧根尼就是以屏息自杀而死的。
犬儒学派的哲学是公元前5世纪由于对错综复杂的文明无法适应,因而兴起于雅典的“重返自然”运动中的一部分。人类并非由大自然教导,而其之所以接受秩序生活的约束,只因人类惧怕处罚、孤独罢了。第欧根尼之于苏格拉底,其关系颇似卢梭之于伏尔泰。他认为文明实乃一大错误,普罗米修斯将文明带给人类而被钉死于“十字架”,实在是罪有应得。犬儒学派和斯多葛学派或卢梭等人一样,都把“自然人”理想化了。由于烹饪有违自然,第欧根尼曾经尝试啖食生肉。他认为最理想的社会是没有心机或法律的社会。
希腊人嘲笑犬儒学派,但像中世纪社会容忍当时圣哲一般容忍他们。第欧根尼死后,犬儒学派的人变成了没有宗教信仰的宗教人士,他们订下守贫的规约,靠接受施舍过日,以杂交来调剂他们的独身生活,并创办多所哲学学堂。他们无家,或在街上或在庙宇的回廊上教书、过夜。由于第欧根尼的两个学生——斯蒂波和克拉底斯的介绍,犬儒学派的学理流传到亚历山大大帝征服希腊后的300年间,成为斯多葛学派的基础。这个学派虽说在公元前3世纪末实质上已不存在,但其对希腊传统的影响却历久不衰。古犹太苦修派教徒及早期信奉基督教的埃及僧侣,也许就是犬儒学派的再现。这些学派的运动到底受到印度类似教派多少影响,或对它们有什么影响,殊难论断。目前力主“重返自然”的人,在精神上可说是古代东方人或希腊人的后裔,这些古人因厌倦层层不自然的束缚而认为他们能转而与动物共处。其实,住在都市里的人多少也是有此幻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