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学上，所有这些变乱反映出希腊雄浑气概的消失。抒情诗不再是富有创造力的热情表现，而是知识分子一种礼貌的风习，仿佛是学生刻意经营的作品。米利都城的提谟修斯曾写了一部史诗，但它却与一个喜好论辩的时代精神不合，与他早期的音乐作品一样不受欢迎。戏剧的表演虽仍继续，但是规模较小，且格调低下。政府当局的经济拮据和有产阶级爱国心的降低，使得合唱队的光彩及其重要性大为降低。剧作家对无关剧情的插曲越来越感兴趣，而忽略了与剧本关系密切的合唱队。合唱队长的名字消失了，接着诗人的姓名也不见了，只剩下演员的名字。戏剧的诗味越来越淡薄，而演技展示的成分则越来越浓，这是一个伟大演员的时代，剧作者鲜有伟大者。希腊悲剧建立在宗教和神话之上，观众必须有信仰及虔诚之心，随着诸神的没落，悲剧也随之式微。
代之而起的是喜剧，带有欧里庇得斯时代的一些精微、优雅气质，题材也有相似之处。此种“中期喜剧”正当政治上最需要一位“率直的朋友”时，它却失掉了讽刺政治的兴趣或勇气。也许这种讽刺受到禁止，或是由于当时统治雅典的都是次等人物，因此观众已对政治失掉兴趣。公元前4世纪，一般希腊人从公众生活退缩到私人生活，他们对国家事务的兴趣转到了对家庭及感情事务方面。描写上流社会的喜剧出现了；爱情逐渐成为主要的主题，常常并不是因为其本身的力量；风尘女郎在舞台上与卖鱼妇女、厨师及困惑的哲学家混在一起——不过主角和剧作者的名誉到头来总是被一场结婚挽救过来。这类剧本虽并不因为阿里斯托芬的粗俗和诙谐而变得粗鄙，但也不由于他的才华横溢和想象力而注入新的生命。“中期喜剧”的作家我们知道的有39位，却没有一件完整的作品传留下来。我们从他们留下的片断判断，那些作品并不是能流传千秋万世的作品。图里城的阿勒克西斯（Alexis）写了245个剧本，安提丰写下260个。他们都是即兴而作，时过则完。
这主要是一个演说家的天下。工业及贸易的兴起使人们关心现实和实用价值，曾一度教授荷马史诗的学校现在都训练学生研究修辞。伊莎尔斯、莱喀古斯、希波拉底斯、德玛底斯、德纳库斯、埃斯基涅斯、狄摩西尼等人均是演说家兼政客、政治党派的首领。在锡拉库萨实行民主之时，也出现了类似的人物，但是寡头政治的城邦无法忍受这类人物。雅典的演说家在语言上都清晰有力，厌恶华丽善辩之辞，常能有慷慨爱国的美句，研习不诚实的论辩和攻讦的词句——甚至超过了现代竞选活动可以容忍的程度。雅典公共集会和法庭素质的参差，对希腊演说术只能有不良的影响，连希腊文学也不例外。雅典市民喜爱攻讦指责的演说有如他们喜爱拳斗，当埃斯基涅斯与狄摩西尼两人准备舌战之时，远处村庄和别个城邦的人们都会赶来听他们的唇枪舌剑。演说的人往往诉诸听众的傲慢和偏见。柏拉图将演说视为戕害民主制度的毒药，他认为所谓修辞学乃是诉诸听众情感和热情、控制他们的一种艺术。
即使是大演说家狄摩西尼，以其全副的精力和强烈的情感、经常迸发的爱国文句、令人不可抵御的人身攻击、机敏而又轻松的叙述和论辩交相更替、文句的富于韵律美、具有压服性的奔放言词，我们仍认为他尚不够伟大。他演说的秘诀在于表情和姿势，他对此深信不疑，在镜子前面一再练习。他自己挖了一个山洞，在里面一住数月，秘密练习。在此期间，他只修刮半边脸，以使自己能够专心练习，不便外出。在讲坛上，他的身体扭曲，前后旋转，将手置于额前作沉思状，经常大声喊叫。普卢塔克说，所有这一切，“对普通人而言，效果奇佳，但对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们来说，如法勒鲁姆的德米特里，则被看成卑贱、丢脸、没有男子气”。我们对狄摩西尼的戏剧性表演感到好笑，对其自尊感到惊奇，对其说话离题感到迷惑，对其粗鄙感到惊讶。他根本没有什么机智，也没有什么思想。幸亏他的爱国心以及他大声疾呼自由时所显示的热诚，挽救了他。
希腊演说术终于在公元前330年达到了历史性的高峰。6年前，克特西芬（Ctesiphon）曾使贵族会议通过一项初步议案，拟授给狄摩西尼一个荣冠，表彰他为国服务和对雅典在财政上的多次捐输。埃斯基涅斯为了使其对手无法获得这项荣誉，指责克特西芬提出的议案是不合法的。克特西芬事件虽曾一再拖延，但最后还是接受了由500名市民组成的陪审团的审判。这自然是一项大诉讼案，凡是能够来的人都设法赶到了，因为雅典最伟大的演说家正为其令名及政治生命而奋斗。埃斯基涅斯根本没有花时间去攻击克特西芬；相反，他极力攻击狄摩西尼的性格及经历。后者也不甘示弱，以其有名的《论王政》（On the Crown）演说词作答。这两篇演讲词的每一个句子现在仍然可以激动人心，充满了仇人战场相遇的憎恨。狄摩西尼深知攻击战术胜于防御，指责菲利普选择了最为腐化的演说家作为他在雅典的传声筒。然后，狄摩西尼刻画了埃斯基涅斯的为人：
首先，我应该让你们知道这位经常油嘴油舌骂人者是怎样一个人……他的父母又是如何。是德行吗？你这家伙，你或是你家人与德行有什么关系？……你从哪里得到谈论教育的权利呢？……我是否应该指出你父亲曾是奴隶，在忒修斯神庙附近负责一间初级学校，并且他又是如何腿上戴着脚镣，颈子圈着一个木头的领子，或是你母亲在一间小屋里公然在白天行周公之礼呢？……你协助你父亲从事学校里的劳累工作，研磨墨，擦拭椅子，打扫室内，干着奴仆的工作……在将你的姓名登记在村庄户籍簿上之后——没有人知道你是如何设法做到的，但是不提它也罢——你选择了一个极富绅士气的职业，也就是小官吏的秘书兼使童。在你犯下了你所指责他人的一切罪过之后，你被解除了这个工作……你转而为西米路斯和苏格拉底等著名演员服务，这些演员便是所谓的“培植者”。你只不过是在他们之下扮演小角色而已，捡拾着无花果、葡萄及橄榄等充饥，但就是靠这些东西，你所过的生活也要比你以往艰苦奋斗获取的生活更佳。在你与观众之间的战斗没有休战或停战……
埃斯基涅斯！比比我们两人的生活吧！你教人念书，我上学。你跳舞，我则为合唱队长……你是书记，我是演说家。你是三流的演员，我是戏剧的观众之一。你演坏了，我嘘你。
这真是一篇有力量的演说，它不能作为有礼有序演说的典范，但是雄辩感人，以致陪审团以5票对1票判克特西芬无罪。次年，议会投票通过授予狄摩西尼一个引人争论的冠冕。埃斯基涅斯由于无力负担官司失败的罚款，逃到罗得斯岛，以教授修辞学糊口。一个古老的传说提及狄摩西尼曾经汇钱给他，以济其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