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里庇得斯-哲学家

时间:2024-06-17 11:44:03关键词:希腊黄金时代的文学

倘若把欧里庇得斯看作剧作家,是不智之举。他的兴趣重点不在戏剧技术,而是哲学的探究与政治革新。他是诡辩学派思想的承袭者、启蒙运动的诗人,是较年轻偏激一代的代表。他们嘲笑古代的神话,并要求一个减少人与人之间、男人对女人及国家对人民的剥削的新社会秩序。欧里庇得斯所写的就是这些反叛思想者。他为他们增加了他的怀疑讽刺,并在原属宗教性的戏剧对白中,穿插了无数的异端思想。他用虔诚的语词与爱国的诗句作为表面的掩饰。他表达神化的故事时,虽然明显地揭露其荒诞不经,但他仍保持其表面的正统性,使其无懈可击。他用戏剧的主体来发挥他的怀疑论,但将序幕和结尾贡献给神。他的机灵与聪明手法,部分归因于他受到强烈压迫而必须吐出其内心的话又得设法保全自己老命的现实环境。

他的主题和公元前1世纪罗马诗人卢克莱修的完全相同:

宗教导致人们所犯的罪恶无穷。

(Tantum religio potuit suadere malorum.)

欧里庇得斯-哲学家

神谕散布暴力的仇恨种子,神话故事所标榜的是道德的败坏,并对虚伪、奸淫、窃盗、人祭及战争予以超自然力量的庇护。他把占卜者形容为“口无真言、光说假话的人”。他说,用鸟的内脏来预测将来是“荒谬无稽”。他抨击整个神谕及卜卦的体系。他尤其仇视神话的不道德的内涵:

人们将不知有神,见不到天上的光,

如果最后邪恶战胜真理……

别说天上没有奸宄,

没有被囚禁的罪神:不久前

我内心里还称它卑鄙下流,

它将不会改变……

这些诳人的故事,荒谬怪诞,

像坦塔鲁斯的狂宴和撕裂一个

婴儿的诸神。

这满是杀人者的地方已将其

疯狂传染给神。天上没有罪恶……

所有这一切

都是唱游诗人的无稽之谈。

像这样的诗句有时候用酒神歌颂或虔诚的多神赞美诗予以柔化,但欧里庇得斯偶尔借剧中人物将其怀疑思想致达所有神祇:

是否有人说顶上有神?

没有,那里没有。别让佞人

用古老虚妄的神话欺骗你。

瞧瞧他们的行径,君不见

为王者杀人、抢劫、背盟,

以诈伪使城市变为废墟,

而他们却比那些爱和平而

虔敬的,生活得更快活。

他以一双惊人的对句开始他那失去的“墨拉尼珀”(Melanippe):

啊,宙斯,假如有宙斯的话,

因为我所知道的他只是传说——

因此,据历史记载,当时的观众纷纷起立抗议,而他作如下的结尾:

而其他神祇也一样,被人认为智者,

事实上却不比某些缥缈的梦更明白,

他们的行为像人的一样,也是成串的

纷扰。那一个希望尽量少受罪的人,

不要像蠢人,受祭司盲目的愚弄,

径自奔赴……死亡,那些知他的人知道。

他认为人类的幸运是自然或巧合机遇的结果,而非有智慧的超自然神灵的安排。他为公认的神谕作合理的解释。例如,阿尔克提斯并未真的死去,而是在未断气前被送去埋葬,赫拉克勒斯在她死之前追上了她。他未曾明白地告诉我们他相信的是什么,或许是因为他觉得其迹象不足以给人明确的信念。但是他所表达的、最突出的是希腊知识分子中间用以代替多神主义的暧昧的泛神思想:

你,宇宙的主体;你,苍穹

的宝座;不论你在那里,

使人茫然无知,难以捉摸,

万物的主宰,灵性中的灵性。

主,我赞美你,望着那静寂

的路,终将为在世和逝去的人

带来正义。

社会正义是他诗歌的次要主题。他像所有富于同情心的人一样,渴望能有一天强者更眷顾弱者,不再有痛苦与纷争。即使在战争及其为形势所逼的爱国情绪中,他也毫不保留、真实地将战争的痛苦和恐怖陈述出来:

你是这样的盲目,

你蹂躏了城市,你荒芜了

庙宇,塌废了坟墓,未被践踏

的圣所,躺着故人;而你

自己不久也将逝去。

他见到雅典与斯巴达作战达半个世纪之久,彼此互相残杀,精英尽失,不禁为之痛心疾首。他在晚年所写的一出戏剧中为和平而提出动人的呼吁:

噢,和平,你像仲春一样丰富的赐予。没有东西比你更美,没有,甚至幸运的神之中也没有比你更美。因为你逗留不来,我在内心里渴念,我已经变成老迈,而你依旧未归。在我能看见你那璀璨和芳妍之前,我是否将望穿秋水?当重闻舞蹈者美妙的歌声以及佩满花朵人群的脚步时,白发与悲哀是否已完全毁掉我?回来吧,神圣的你,回到我城邦,邻我而居,你能平息愤怒。如果有你和我们在一起,战争和仇恨将离我们而去,疯狂和利刃将从我们的门逃走。

和他同时代的伟大作家之中,敢攻击奴隶制度的人,几乎只有他一个。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明白地显示出,大多数奴隶并非生来就是奴隶,而是受到命运的捉弄。他不承认任何贵族血统,认为形成一个人的决定因素是环境而不是遗传。奴隶在他的戏剧中饰演重要角色,而且时常说话言辞优雅。他以诗人丰富的同情对待女人。他了解女人的缺点,由于他将这一切缺点非常真实地暴露出来,以致被阿里斯托芬称作“女人憎恨者”。但事实上,他比古代任何剧作家在为女人陈述痛苦及在支援妇女解放的启蒙运动方面具有更大的贡献。他的不少戏剧,在研究性甚至性变态问题方面几乎是现代的、属于易卜生以后时期的风格。他照实描写男人,对女人却予以特有的宽容,可怖的美狄亚从他那里得到比英勇而不忠实的伊阿宋更多的同情。

他是第一个将爱搬进戏剧的戏剧家,他在散失的《安得罗弥达》(Andromeda)中为爱神厄洛斯歌颂的诗被无数希腊青年传诵:

噢,爱神,众神之主,人类之王,

既没有教人如何欣赏美丽,也未

帮助你用泥塑造可怜的恋人,

经过挣扎与奋斗,使有情人终

成眷属。

欧里庇得斯是一个天生的悲观主义者,因为当现实抵触其浪漫思想,浪漫主义者无不变成悲观主义者。“生活,”沃波尔(Walpole)说,“对于思想者是喜剧,而对于感觉者则是悲剧。”“不久之前,”我们的这位诗人说:

我观察人们的生活,发现了

灰暗的阴影。我敢确定地说

凡那些被认为聪明睿智的人、

伟大计谋的设想者,必须付出

惨痛的代价。因为自有生命以

来,在上帝的眼中可曾有过一个

快乐的人?

他为人类的贪婪与残忍、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邪恶人性以及死亡的不分贵贱与善恶,而感喟不已。在《阿尔克提斯》一剧的开始时,死神说:“带走噩运者不是我的职责吗?”阿波罗回答道:“不,只遣走那些上了年纪的人。”当死亡降临而人已经活到高寿时,这合乎自然,并不冒犯我们。“假若我们人类也像农作物一样,一季又一季,年复一年地循环不息,一代接一代,开花、结果、凋谢,我们也不必悲叹我们的命运。因为这是自然安排好的,所以我们决不可为了无法逃避的自然法则所促成的事物,而感到沮丧。”他的结论是属于恬淡无为的斯多葛派哲学思想:“你必须忍受人所必须忍受的,不要烦恼。”偶尔遵循阿那克西米尼并预见斯多葛派,他认为人的思想是神的灵气的一部分,而且在死后被保存于宇宙的精神中:

谁又知道我们称为死亡的,

变成了生命,而生命濒临死亡?——

因为活着的人承受忧伤,但当他

们放弃了呼吸时,他们不再

悲哀,不再悲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