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必须同意亚里士多德,就戏剧技术的观点而言,欧里庇得斯的作品距由埃斯库罗斯与索福克勒斯所制定的标准尚远。《美狄亚》《希波吕托斯》及《酒神的伴侣》虽布局良好,但其结构的完整性却比不上《俄瑞斯特斯》,或不如《俄狄浦斯王》在复杂中具有的统一性。欧里庇得斯叙述故事时,并非从故事的中心开始,然后顺着情节抽丝剥茧渐次展开;而是像小学教员授课一样讲述,更糟的是有时候借诸神的口。他不用属于戏剧特色的动作直接表达,而时常安排一名使者来叙述故事,即使是没有涉及暴力故事时也是如此。他不让合唱成为戏剧的一部分,而将之转变为哲学化的旁白,或用抒情诗打断剧情发展。这些诗虽美,却时常与故事无关。不借助情节表达观念,他时常用观念代替情节,并将舞台作为教授思想、修辞及辩论的学校。他的剧情往往凭借巧合与“辨认”——虽然这些都经过周密的安排,并且戏剧性地表演出来。他的大部分戏剧(像其前辈的少数作品一样),借从吊架上放下来的神的干涉而结束——我们若不是假设欧里庇得斯真正想要表达的戏剧已在这种神的显现之前已经结束,而不得不借神力使结尾合乎卫道人士的道德观,不致受到他们恶意的抨击,否则,这种表现手法是无法予以原谅的。这位伟大的人本主义者以这种开场与结束的方法,才能在舞台上阐扬其反宗教思想而不致受到钳制。
其实体的内涵,如其形式,是天才和巧思的混合产物。欧里庇得斯具备每一个诗人应有的敏锐观察力,他强烈地感觉出人类的问题,并且以炽热的情感将它们表达出来,他是所有戏剧家中最悲观、最人道的一个。但是他的感触多半属于情绪上的,他那“热泪”太容易落下来,他从不放过每一个母子别离、凄恻动人的情景。这些场合永远是令人感动的,有时候在表现时所用的力量,就悲剧而言,是空前绝后的,但偶尔流于胡闹,而过分夸张暴力与恐怖,如《美狄亚》一剧的结尾即是一例。欧里庇得斯是希腊的拜伦、雪莱、雨果,他自己就是一次浪漫主义运动。
他在刻画人物性格上,轻易地胜过同辈。他用心理分析代替宿命论,在运用上甚至超越索福克勒斯。他调查人类行为的道德与动机,从来不惮其烦。他研究过各色各样的人物,下自厄勒克特拉的庄稼汉丈夫,上至希腊与特洛伊的国王,都在其研究之列。从未有其他戏剧家曾像他这样描述如此众多类型的女人,或以如此深厚的同情来对待她们。他对任何细微的罪恶与道德问题都有兴趣,而且予以真切的表达。埃斯库罗斯和索福克勒斯全神贯注于宇宙与永恒的事物,却未能清晰地观察到世俗及特殊的问题,他们创造深邃的典型,但欧里庇得斯却创造活人。例如,这两位前辈中的任何一人,都未曾这样生动地描述厄勒克特拉。在这些戏剧中,人与命运的斗争,渐渐转变为人与环境搏斗及性格的表现,并且铺好了路,致使希腊舞台在今后数世纪中,为弗莱蒙和米南德影响下的喜剧风格所占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