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说来,某一个时代的哲学,是下一个时代的文学,也就是某一时代在研究与思想上经过争执激荡的观念和问题,为其后续的时代提供了戏剧、小说及诗的故事背景。但在希腊,文学并未落在哲学后面,诗人本身就是哲学家,他们自己思考,他们是当代知识界的先锋。刺激希腊宗教、科学及哲学的保守主义与激进主义之间的冲突,也在诗和戏剧甚至历史的记载中表露无遗。希腊文学作品中,敏辨思想的深度加上优美的艺术形式,使其黄金时代的文学所达到的高超境界,在莎士比亚和蒙田时代来临之前,没有其他时代可望其项背。
由于负有一种思想的包袱及王室或贵族对其宠顾的衰退,抒情诗作为独立的艺术,公元前5世纪不及公元前6世纪来得丰盛。品达正好处于两个时代的中间:他继承了抒情诗的形式,但在里面注入戏剧的富丽。自他之后,诗突破了传统的束缚,而在酒神节戏剧中,更综合了宗教、音乐及舞蹈,成为表达黄金时代灿烂文采与繁盛民情的更犀利的工具。
品达祖籍底比斯,其家族可溯源至原初时代,他宣称诗中的古代英雄有许多是他的祖先。品达的叔父是一名非常杰出的奏笛家,因此他受到熏陶而喜爱音乐,也学到一些吹笛的技巧。为了在音乐方面深造,父母将品达送往雅典,由劳索斯与阿伽索克勒斯教授他写作合唱曲。弱冠之年,也就是公元前502年,品达回到故乡底比斯,并随女诗人克丽娜学诗。他曾经在歌谣比赛中5次与克丽娜对擂,5次都败下阵来,因为克丽娜看起来非常动人,评判员又都是男人。品达称克丽娜为母猪,称西摩尼得斯为乌鸦,他自己则是老鹰。且不论此种短视,他在故乡颇负盛名,底比斯人曾为他编造一个故事,说有一天这位年轻诗人在田野中睡着了,有几只蜜蜂停在他的嘴唇,并在上面留有蜂蜜。不久,他以丰厚的酬劳受雇来为王公富豪撰写颂歌,他成为特纳多斯、罗得斯、科林斯及雅典等地上流家庭的贵宾,而且曾有一度成为马其顿亚历山大一世、阿克拉加斯的索伦王与锡拉库萨的希伦王宫庭中的御前弹唱诗人。一般情况下,他的诗歌必须先付钱订购,非常像现代某一城市为举行庆祝而聘请某一作曲家创作一首合唱曲和舞曲并由他亲自担任指挥的情形。当品达44岁那年回到底比斯时,他被人称作是波奥蒂亚给予希腊的最伟大的礼物。
他辛勤地工作,为每一首诗谱曲,而且时常训练合唱班来唱自己写的诗。他曾写神祇赞美诗、酒神颂、女神赋、名人礼赞、酒宴歌、挽歌及泛希腊运动大会中胜利者的凯旋歌。这些凯歌中尚留存45首,以运动会的优胜者的名字为篇名,但流传下来的只有歌词,乐曲却阙如。我们评论他的作品,就像后代的历史学家评论德国音乐家理查德·瓦格纳(Richard Wagner,1813—1883年)那些只有脚本而缺乏乐谱的歌剧,他们应该把他看作诗人而不是作曲家。或者我们假设让一名对基督教的故事背景不大了解的中国学者,某一天晚上阅读10首德国音乐家巴赫所写的赞美诗,不仅翻译不全,而且缺乏乐曲,我们以这种心情来衡量品达,才合乎公平。当我们今天默默地逐篇研读他的诗歌,我们觉得他无疑是古典文学中最凄凉的前哨。
我们只有借音乐的类比,才能解释这些诗的结构。对于品达,就如西摩尼得斯与巴克基利得斯,胜利歌颂所必须遵循的形式,正如同现代欧洲奏鸣曲和交响曲中具有强制性的奏鸣形式。首先是主题的叙述:竞技场上优胜者,或战场上凯旋的英雄的名字与故事。原则上,品达歌颂“人的智慧、美及其辉煌的勋绩”。但实际上,他对正规的题材并不太感兴趣。他歌颂赛跑者、风尘女郎、国王,而且只要当时的场合能让他有机会发挥他丰富的幻想力和引为自豪的吟诗技巧,他会欣然地将付酬金的暴君描绘成眷顾他的圣人。他的题材自骡赛至多彩多姿的希腊文明,可能无所不包。他忠于底比斯,而且不为阿波罗神谕所动,而为其祖国底比斯在波斯战争中保持中立而辩护,但是后来为自己所犯的错误而羞愧,于是反过来赞美希腊保卫战中的领导者——雅典,称它为“著名的雅典,富有、戴紫冠、值得歌颂的雅典,希腊的堡垒,受神保佑的城邦”。据说雅典人为他的礼赞而给予他1万德拉克马(1万美元),我们据比较不可靠的资料得知,底比斯曾因为他的隐讽而罚他的钱,而且由雅典代他付这份罚金。
品达诗的第二部分收集自希腊神话。他在这里堆金砌玉,过分得令人沮丧,如克丽娜所批评:他“撒种子不是用手,而是整袋整袋地撒”。他对神祇非常虔诚,并像对待他的最佳顾主那样侍奉他们。他是阿波罗殿祭司最宠幸的诗人,生前曾从他们那里受到许多殊荣隆遇,而在死后,古苏格兰人慷慨地将他的阴灵迎入阿波罗神殿,同享祭祀的鲜果。他是正统信仰的最后保卫者,即使虔诚如埃斯库罗斯,在他面前也似乎是荒诞不经的异端邪说者。品达如果看到埃斯库罗斯在其《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亵渎神祇的情形定会惊骇万分。有时候他几乎是一神思想,把宙斯看作“唯一的神,管理一切事物,看到一切事物”。他是神秘主义者之友,并分享奥尔菲克神秘教派天堂的希望。他弘扬每一个人的灵魂的起源与命运属于神性的思想,而且是最后审判、天堂及地狱的最早描述者之一。他说:“犯罪的人死后,其灵魂立即受到处罚,而在这宙斯王国内所犯的罪,是由铁面无私的‘主宰’负责审判。”
但是在阳光永恒的普照下,
居住善良的灵魂,而他们的白昼和夜晚,
全是同样的光辉灿烂,
永不会徒劳而衰老。
为了无谓的需要,
他们耕耘播种;
但是和荣耀的神同住,在安逸中,
他们度过没有忧虑的生活,
他们在尘世的欢乐是
遵守他们的誓言。
但是与这些天壤之别的是
其余的灵魂受到暗无天日,
无人敢看的折磨。
品达诗的第三段与结尾段落通常是道德的告诫。我们决不可指望有什么玄妙的哲理蕴含在诗里面。品达不是雅典人,而且可能从未见过诡辩学家或读过他们的著作。他的才智已完全耗竭在他的艺术上,没有剩余的力量从事创造性的思想。他规劝运动员与武士须胜勿骄,而且应该知道尊敬神祇、他们的同胞和他们自己本性中最善的一面。偶尔他贬訾与褒奖混合使用,而且胆敢警告希伦不可贪婪,但是为了那最可爱最害人的东西——钱,他也同样敢为人说好话。他喜欢萨拉米斯战役以后雅典温和的民主政治,但是在他内心里面却坚信贵族政治是所有政府形式中害处最少的。他认为一个人的能力来自血统,尤其是过去已有过表现的门第,而不是能借教育获得。只有具有高贵血统的人,才堪担负起促使人类生活崇高而富正义的稀世伟业。“短暂的人生啊!我们是什么又不是什么?人是梦中的影子,然而当神的光辉降临,荣耀的光照射着他,他的生命即充满幸福。”
他在世时并不出名,但他将继续与那些作品受众人赞美而没人阅读的作者同享无生命的不朽。世界不断向前推进,而他却要求它停止,以致被远抛在时代后面。他虽然比埃斯库罗斯年轻,但思想上似乎比早他一两百年的阿尔克曼还要古旧。他所写的诗有如塔西佗(Tacitus)的散文那样紧密、广泛、迂回,使用的是属于他自己矫情而故意仿古的方言,其韵律由于过于繁复,很少有诗人愿意仿效, 而且变化太多,其全部作品中,仅两首诗用的是相同的韵律形式。尽管他有淳朴的思想,但他的诗却暧昧晦涩,文法学家穷毕生时间来剖析其条顿语的结构,结果只在那里面拨出一堆辞藻浮夸的陈腐之言。不过,尽管他有这些瑕疵——形式生硬、用语夸张、神话连篇,而仍有若干好奇的学者想读他的作品,那是因为他的叙述明快而生动,他那单纯的道德观念是真挚的,而且他那华丽的词汇能使微不足道的题材也为之灿然生色。
他活到80岁,为躲避雅典思想的动荡而隐居故乡底比斯。“一个人所感到亲切的,”他歌唱道,“是他的故城、伙伴及亲人,他为这些而感到满足。可是那些愚蠢的人却爱遥远的东西。”据说,他在临终前10天(公元前442年)派人去求阿蒙神谕,回答是“死亡”。雅典人用公费为他塑造一座像,罗得斯人将他第七首,即歌颂罗得斯岛的诗,用金字雕刻在一道庙墙上。公元前335年当亚历山大下令将反叛的底比斯夷为平地时,特别告诫他的士兵,对品达住过及寿终的那幢房子,不得有丝毫损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