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终于能面对具有如此生动性格的苏格拉底,实在是令人高兴的事。可是当我们考虑到我们必须用以了解有关苏格拉底事迹的两个资料的来源时,我们发现其中之一是写幻想戏剧故事的柏拉图,另一个是历史小说作者色诺芬,这两个资料皆不可视作历史。“有人说,”第欧根尼写道,“苏格拉底听了柏拉图朗读之后高声叫道:我的天!这个年轻人替我编了多少故事!”柏拉图写了许许多多宣称是苏格拉底所说而实际上苏格拉底从没有说过的话。柏拉图也不假装他是一切都照实直书。也许他从来未曾想到,后世的人在读他的作品时,缺乏辨别故事内容是杜撰或是真实的方法。但是当他在《对话录》(Dialogues)中描写他的老师时,自苏格拉底在《巴门尼德篇》(Parmendies)中年轻时的怯懦,在《毕达哥拉斯》(Protagoras)中的侮慢好辩,及在《斐多篇》(Phaedo)中的收敛诚敬与沉默驯良,首尾连贯而一致,假若这不是苏格拉底,那么柏拉图算得上是文学史上塑造人物的巨匠之一。亚里士多德认为,《毕达哥拉斯》中苏格拉底所说的确实属于苏格拉底的思想。最近发现由苏格拉底嫡传弟子斯芬托(Sphettos)的伊斯奇纳斯(Aeschines)所撰写的政治家兼将军《亚西比德传》的残缺资料,也证实柏拉图较早期的答话录中对苏格拉底所作的描述及有关这位哲学家与亚西比德的亲密关系的故事。另一方面,亚里士多德将色诺芬的《回忆苏格拉底》(Memorabilia)与《宴会篇》(Banquet)列为虚构作品,想象的对白时常使苏格拉底成为表达色诺芬思想的传话筒。 假如色诺芬对苏格拉底如艾克曼对歌德那样忠实,那么我们只能说他是经过严密挑选,所收集的全是这位哲学大师面面俱到的陈腐之言。否则,像他所说的那样有德行的人怎么可能颠覆一个社会的文明。其他古代作家未曾把苏格拉底写成这样的一个圣人。塔伦都的亚里士多塞诺斯(Aristoxenus)在约公元前318年为证明“其父曾结识苏格拉底之说”而宣称,这位哲学家是一个没有受过教育、“愚昧而放荡”的人;而滑稽诗人欧波利斯和他的对头阿里斯托芬竞相嘲弄苏格拉底这个极端惹人厌的人。对争论的尖刻批评打一个合理的折扣,我们至少可以知道,苏格拉底是一个比当时任何人更受人憎恨与爱戴的人物。
苏格拉底的父亲是一名雕刻家,而他自己据说也曾刻过站立在靠近雅典卫城入口处的一个赫耳墨斯和具备美丽妩媚温雅的格雷丝女神。他母亲是一名接生婆,他也继承了母亲为人接生的遗志,这是一桩常令人发噱的事,不过他是在思想上替人接生。有一种传说认为他是奴隶之子,这似乎不大可能,因为他曾充任重甲步兵(在当时只有公民才能担任)。他从父亲那里继承到一栋房子,以及他朋友克里托给他的70米纳(7000美元)。其余的,他算是一个穷人。他很重视身体的锻炼,健康状况通常都很好。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他曾是一名受人表扬的战士:公元前432年他战于波蒂迪亚,公元前424年战于德留姆,公元前422年战于安费波利斯。他在波蒂迪亚战役中曾救了青年亚西比德的性命和他的部队,而且为了亚西比德而放弃对自己英勇的奖赏。在德留姆他是最后一名将阵地弃守给斯巴达人的雅典人,而且似乎是因为他逼视敌人而挽救了自己的性命,即使是斯巴达人见到他也为之心惊胆战。在这些战役中,据说他的坚忍与勇敢超越了所有人,忍受饥饿、疲劳、寒冷而从不叫苦。当他待在家里时,他屈身为石匠和雕刻匠。他对旅行没有兴趣,很少走出雅典城与其港口以外的地方。他娶赞西比为妻,并因疏忽照顾家庭的责任而受到她的责骂,他认为她骂得有道理,而且在他的儿子和朋友面前非常体贴地为她辩护。他没有为婚姻操过心,因此在战乱中男人的道德观念使多妻制暂时成为合法化时,他似乎又另娶了一个小太太。
全世界的人都认识苏格拉底的面孔。仔细端详收藏在罗马特尔梅博物馆的苏格拉底半身像,他不像是典型的希腊人:他那宽阔的脸形、扁而阔的鼻子、厚厚的嘴唇、浓密的胡须,倒像梭伦的草原朋友阿那查利斯或近代的塞西亚人托尔斯泰。“我说,”亚西比德即使当着他好朋友的面也坚持这样说,“苏格拉底完全像森林主神色勒努斯那副尊容,就如人在雕刻店中所看到的嘴里衔着笛子的那些雕像,假如撬开它们的嘴巴,还有神像在里面。我说他像‘森林之神’马西阿斯(因与阿波罗吹笛比赛失败而被剥皮处死者)。苏格拉底,你不要否认,你的脸就像一个半人半兽的‘森林之神’。”苏格拉底也不提出抗议,更糟的是,他承认自己有一个过分大的肚子,而且希望用跳舞来把它减瘦。
柏拉图和色诺芬在描述苏格拉底的习惯与性格方面却是一致的。他一年到头只穿一袭褴褛的长袍,而且打着赤脚,不喜欢穿鞋子。令人难以相信的是,他不受困扰人的强烈物质占有欲望的影响。参观了市场上琳琅满目的各色货物之后,他说:“这里有多少东西是我用不着的!”他安贫乐道。他是一个有节制、自我约束的典范,但绝不是什么圣人。他饮酒很有分寸,不必学苦行者而能使自己不乱性。 他不是隐居者,他喜欢与和自己情趣相投的人结交,让有钱的朋友偶尔做东,但是他决不屈意巴结有钱的朋友,没有他们,自己的生活照样过得很好,凡来自显贵与国王的礼物和邀请,一概谢绝。总而言之,他是一个幸运者:生活而无须工作,阅读而不必写作,诲人只是兴之所至,饮而不醉,不仅死得其时,而且几乎毫无痛苦。
他的道德以他那时代的标准来衡量,算得上是非常高尚的,虽然不如人们称颂他的那么好。当他一见到查尔米德斯,他就“着了迷”,但是他控制住自己,自忖可能这个英俊少年也有一个“高贵的灵魂”。柏拉图说苏格拉底和亚西比德是一对恋人,而且形容这位哲学家“在追求那位美少年”。虽然这位老者似乎在大多数情形下都保持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但也不是高尚得不谈论同性恋者或娼妓如何去吸引爱人。他慷慨地答应一个名叫狄奥多塔的青楼女子,愿意随时为她效劳,而她则以“时常来看我”作为回报。他风趣而和蔼,人们只要能接纳他的政治见解的,都可发现他是容易相处的。当他去世后,色诺芬说他“至为公正,即使是最细微的事,他也从没有对不起人的地方……至为严谨,从没有因为寻乐而忘德,至为睿智,是非绝对分明……而且善于观察人的品格,劝人向善,因此他似乎是最好、最快乐的人”。或者如柏拉图简单而动人的说法,他是“我所知道的人中,真正最明智、最公正、最好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