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希腊的文学

时间:2024-11-20 16:35:05关键词:早期希腊的共同文化

文学和宗教一样,分化了希腊,同时也统一了希腊。诗人虽然只用他们的方言吟咏,而所吟咏的内容也多是他们故乡的风光,但是所有的希腊人都喜欢聆听较为动人的声音。因此,他们不时刺激诗人,以使他们能接触更宽广的题材和领域。时间和偏见把这些早期的诗破坏得太厉害,使我们无法领略到它的丰富和广阔,以及它那活泼的音调和完美的形式。但当我们遨游公元前6世纪希腊诸岛或各城,看到伯里克利时代以前的希腊文学就已那样丰富和优美时,我们的惊异之情就油然而生了。抒情诗反映了贵族社会,在那个社会里,只要遵守教养上的礼貌规范、感情、思想和道德,其余皆无拘束,但这种娴雅优美的诗歌在民主政制之下,颇有逐渐消失的倾向。这种诗的结构和韵律虽有很丰富的变化,却很少为其韵律所拘。对希腊人而言,诗是感情的想象和韵律的表现。

当抒情诗的诗人把他们的题材转向爱情和战争时,那些游唱诗人则在巨大的厅堂中,以读史诗的方式吟诵本族的英雄史迹。游唱协会的歌唱家经过了若干代的努力,以底比斯和特洛伊的围城与战斗英雄的回乡为中心,编成了一整套的故事。歌唱在这些行吟诗人中已经成了社会化的活动,每个人都把自己根据早期的片断所作的故事连缀在一起,没有人伪称他曾将这些故事作了有秩序的编组。在希俄岛有一个这样的游唱氏族,自称荷马游唱组(Homeridae),声称他们是诗人荷马的后裔,他们说这个游唱组在整个希腊东部所唱的史诗,原先是出自荷马的手笔。这个盲目的诗人也许只是一个名称上的祖先——一个部族或集团的想象祖先,这种情形和赫楞、多路斯或伊翁一样。公元前6世纪的希腊人,不仅把《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这两部作品归于荷马,而且还把当时所有的其他各种史诗也都说成是荷马的著作。据我们所知,荷马史诗是最古老的,但从这些诗本身的卓越以及其所提及的早期游唱者看来,现存的这些史诗,其时期已经到了从简单的歌唱到冗长的“连缀”这一长期发展的末期。在公元前6世纪的雅典,可能是在庇西特拉图的时期,也可能是在梭伦时期,一个由政府指定的委员会,把《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从以前各世纪的史诗文学中选出或予以校勘,指明是由荷马所著,并且将它们编纂——也许是编织——成为现今的形式。

诗的起源这样复杂,而其结果又这样艺术化,也真是一项奇迹。无论就语言还是结构上讲,《伊利亚特》这部史诗可以说是相当不成功:例如爱奥利斯和伊奥尼亚的形式似乎是由一位通晓多种语言的士麦那人混合而成,所需要的韵律又时而用这种方言,时而用另一种方言;故事的结构又被前后不相符合,计划和重点的变更,以及性格的矛盾所毁损;在故事的过程中同一个英雄可以被杀两三次;原始的主题——阿喀琉斯的愤怒及其结果,又因为在每一个接续处插入显然是取自其他歌曲的插曲,而被打断或混淆。虽然如此,但就大体而言,它仍然是个伟大的故事,所用的语言生动而有力量,仍是“人类口中吟出的最伟大的史诗”。这样的一部史诗只能从希腊人充满活力的青春时期开始,也只能在艺术成熟时期完成。所有的人物,几乎全部是战斗英雄和他们的女人,甚至哲学家如内斯特也表现了令人羡慕的战斗精神。这些人物都得到了亲切和充满同情的构思,在整个希腊文学上,其中最好的一件事,也许要算是那种公正无偏的态度,使我们时而站在赫克托耳的一边,时而又站在阿喀琉斯的一边。在帐幕里的阿喀琉斯,完全不是一个英雄而是一个不讨人喜爱的人物。他向母亲抱怨他的运气与他的半神出身不相符合,阿伽门农偷劫了他的宠物——不幸的布里赛斯;当他在船上或帐幕中饮食、生气或睡眠时,希腊人成千上万地去死;使帕特洛克罗斯死于无助,然后使各处充满悲恸。当他终于走向战斗时,并非出于爱国热情,而是由于丧失朋友的悲愤。他在暴怒之下丧失一切节度,在对付里卡昂(Lycaon)和赫克托耳的战斗中完全陷入了人性的野蛮残酷。实际上,他的理智并未开化,既未成熟,也不能自制,并且被死亡的预言所遮蔽。当里卡昂倒下后向他乞求怜悯时,他说:“不,朋友,像别人一样死吧!为什么要徒自悲伤?帕特洛克罗斯已经死了,他比你好得多。现在看看我!我是否很英俊高大,是否有一个很好的父亲,生我的母亲是否也是一位女神?但是,看,死神已经笼罩了我,还有那命运之神的巨手也已伸来了一个黎明、一个中午或一个黄昏,但我知道的那只手将不会让我死亡。”因此,他将利刃刺入了里卡昂的颈部,将其尸体丢入河中,并且作了一个动人的演说来修饰《伊利亚特》中的屠夫,为希腊人的演说术奠定了基础。半数的希腊人已经拜阿喀琉斯为神拜了几个世纪,我们却像对儿童一样地接受他和原谅他。最坏的看法,他只是诗人想象中的一个超级造物。

当我们不需研究或解释时,将我们带入《伊利亚特》这部作品的,并不仅是这些多而且杂的人物造型,也不单是故事的流动与骚乱,而是诗词的流畅华美。我们必须承认的是,荷马不时打盹和反复;在叠句中回顾某些词句和诗行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因此,他很喜欢重复歌唱“Emos d’erigeneia phane rhododactylos Eos”(当清晨的女儿、指尖粉红的黎明出现之时)。但如果说这些是瑕疵的话,它们已被语言的光辉所掩盖了,而在战争的震撼中不时出现的大量明喻则带给我们平时战场的宁静之美:

早期希腊的文学

当成千上万的苍蝇骚扰牧人的厩舍时

当奶桶中注满了新鲜奶汁时

成群结队的长发希腊战士

聚集在广阔的原野

或:

当时是在一个干燥山坡的深涧

一堆熊熊大火开始蔓延

层层密树尚未烧尽

疾风横扫四处烈焰

暴怒的阿喀琉斯驰骋沙场

忽东忽西,杀声震天

每次交锋都使对手难逃恶劫

锋镝盾牌声震耳欲聋,血染大地

至于《奥德赛》则与《伊利亚特》迥异,一开始我们就怀疑它并非出自一人之手,甚至许多亚历山大时代的学者也有这种想法,素以精密深入著称的阿利斯塔克(Aristarchus)也被人请出来平息争端。在某些标准用语上,《奥德赛》与《伊利亚特》相互一致,例如“枭眼的雅典娜”“长发的希腊士兵”“酒色的海洋”“指尖粉红的黎明”等,这些用语可能是《伊利亚特》的作者取自同一传统诗歌的渊源。但《奥德赛》中含有很多显然是《伊利亚特》编成后的词句。在第二部史诗《奥德赛》里,我们经常听到“铁”字,而在第一部《伊利亚特》里则用“青铜”一词;第二部里经常有“写作、私人的土地、财产、自由人及解放”等字语,在第一部里则从未提及;每一部里面的神和他们的职掌也不尽相同;两者所用的韵律,如所有希腊史诗一样,都是抑扬格六音步,但《奥德赛》的格调、精神和实质,则与《伊利亚特》相距甚远。如果这两部作品是出自一人之手,那么他真可谓是一位复杂变化各种情态意境的大师了。第二部史诗的作者较富文学和哲学气质,暴乱和好战的色彩也较淡薄,自我意识和默省的工夫较深,意态悠闲而富于教养,神韵如此温文尔雅,以致人们认为《奥德赛》乃是为仕女而写。

此外,《奥德赛》是否出自多人而非一人之手,其判定比《伊利亚特》更难。这部史诗也有缀合的迹象,但其针线似乎较前者巧妙得多,其情节的安排虽然也有迂回偏差之处,但其结果极为连贯,几乎不亚于当代小说家的作品。故事一开始就已隐约地显露某结局,每一个插曲都向这个目标进行,结局的出现则使全书脉络一贯。这部史诗可能也和《伊利亚特》一样,是根据以前的歌曲撰述,但其统合的技巧更为完整。我们很难自信这个判断正确,但《奥德赛》可能比《伊利亚特》要晚出一个世纪,很可能出自一个人的手笔。

这部的人物构想和描述,没有《伊利亚特》那样生动活泼。对珀涅罗珀的描述很隐晦,除了在故事的结局,她对丈夫的归来发生片刻的怀疑——也许是后悔之外,并没有真正从她的织机后面出来过。对海伦的描述则比较清楚,也很突出。在这部史诗里,千艘战舰的出发和万人的死亡,仍然是为了“女人中的一位女神”,她具有中年妇女的成熟之美,比年轻时更温柔文静,但仍和以前一样自豪,把一位皇后所享受的一切服务视为当然。诺西卡在男人的眼中是一篇优美的散文,我们很难想象希腊人中会有这样一幅雅致而浪漫的画像。对于忒勒玛科斯的描述则不稳定,他似乎有一点哈姆雷特式的犹豫气质。但《奥德赛》确实是所有希腊诗歌中最完整和复杂的一幅画像。总之,《奥德赛》是用韵文所写的一部令人入迷的小说,充满了柔美的情感和冒险惊奇的故事,对不太好战和年龄较高的人而言,比雄伟血腥的《伊利亚特》更为有趣。

这两部硕果仅存的长篇史诗已成了希腊文学遗产中的瑰宝。荷马的著作是希腊教育的主要教材、希腊神话的宝库、成千戏剧的源泉、道德熏陶的基础,最奇怪的也是正统神学的“圣经”。希罗多德说荷马和赫西俄德给了奥林匹斯山诸神以明晰的人类形态,厘清了天庭的秩序(可能有几分夸张)。荷马所描写的诸神颇为雄伟庄严,而我们却因他们的缺点而喜爱他们,但是因为诗人把它们描述为一种玩乐的怀疑主义,因此学者一直认为它们不配作为国家的“圣经”。这些神灵和一般亲属一样地争吵,如跳蚤一样地通奸,与人类一样有亚历山大所谓人类的弱点——需要爱情和睡眠,除了饥饿和死亡之外,凡是人类的事他们都做。在智慧方面,他们中间没有一位能和奥德修斯相比;在英雄气概上,没有一位能和赫克托耳比肩;在温和上,没有一位比得上安德洛玛刻;在自尊上,没有一位堪与内斯特伦比。只有公元前6世纪的一位诗人,才能用伊奥尼亚式的怀疑对诸神做出这些滑稽的嘲谑。本质上以奥林匹斯山诸神担任喜剧角色的这些史诗,居然能在希腊受到普遍的敬重,被人认作道德和信仰的支柱,说来真是一出历史的幽默。结果证明,这种反常的具有爆炸性的幽默终于摧毁了信仰,人类道德的发展也叛离了诸神废弃的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