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读荷马的史诗时,我们所得到的印象是:我们目前的这个社会要较克诺索斯或迈锡尼的社会更不守法纪、更原始。阿哈伊亚文化反而是倒退一步,它是光辉灿烂的爱琴文明与多利安征服后黑暗时代之间的一个过渡时期。荷马史诗中的生活拙于艺术而富于行动,不爱沉思,轻快而节奏迅速。它太年轻力壮,以致无暇顾及道德或哲学。
当然,他们也有许多温柔的气质和景象。即使战士们也都慷慨慈爱,父母与子女之间的爱也是深挚的。当奥德修斯经过长期流浪抵家时,他的家人认出他后,便互相亲吻对方的头及肩部。当海伦和墨涅拉俄斯获悉勇敢善战的忒勒玛科斯就是奥德修斯的儿子时,他们都喜极而泣。阿伽门农哭泣时泪眼汪汪,就像“一条溪流奔过岩石”。英雄间的友情坚定不移,不过阿喀琉斯对帕特洛克罗斯的痴情可能夹杂一点同性恋的因素。好客之风很盛,因为“所有陌生人和乞丐也都来自宙斯”。少女为客人洗濯脚或身体,并用药膏涂抹其身体,也可能送给他新衣服。如果必要的话,客人还可接受食宿招待,甚至礼物。当“美丽的海伦”将一件贵重的衣服放入忒勒玛科斯的手中时说:“瞧!孩子!我将这件礼物送给你,这是我亲手做成的,希望留待你盼望多时的结婚来临时,送给新娘子穿。”从这里可以看出人类的慈爱和细致的心,但在《伊利亚特》中,这些感情只能藏于战争的表面之下。
即使战争也无法阻止希腊人对比赛的爱好。成人和小孩都参加各种富于技巧而困难的竞赛,他们公平又心平气和地举行这些竞赛。珀涅罗珀的追求者下棋、掷铁饼或标枪,曾经招待奥德修斯的菲阿刻斯(Phaeacian)主人玩掷铁圈和一种跳舞和球戏混合的娱乐。 当帕特洛克罗斯被火化之后,根据阿哈伊亚人的习俗,随之便举行各种比赛,为奥林匹克竞赛立下先例——赛跑、铁饼、标枪、弓箭、摔跤、赛车、武装决斗,大家兴致勃勃,但是只有统治阶级可以参加,也只有诸神才能作弊。
但就另一方面而言,我们所见到的景象并非令人欣慰。阿喀琉斯提供了“一位善于手工的女人”作为赛车的奖品;而在帕特洛克罗斯火化的柴堆上,放了马、狗、牛、羊和人作为牺牲,使他死后仍享受到好的照料及食物。阿喀琉斯虽然以礼对待普里阿摩斯,但这是在他将普里阿摩斯的儿子赫克托耳的尸体拖着在柴堆绕了几圈之后。对阿哈伊亚男人而言,人命是不值钱的,夺去一个人的性命并不是严重的事,片刻的欢乐便可忘却这回事。当一座城被攻下时,男人不是被杀便是被贩为奴隶,美丽的女人则被纳为妾,否则的话便收为奴隶。海盗行为仍然受到尊敬。即使国王也组织劫掠行列,抢劫村镇,奴役其人民。修昔底德便说:“实际上,这是早期希腊人赖以谋生的主要来源,对这种行为毫不感到羞耻。”相反,他们认为这是一种荣耀,就像我们的时代中,大国可以征服毫无防卫力的民族,而不损于其尊严或正义。当奥德修斯被问到是否经商时,他觉得是受到侮辱,因为商人仅记挂着自己贪心的所得,但是他却很自豪地谈着自己从特洛伊回来时,由于补给消耗殆尽,便劫夺了伊斯库斯(Ismarus)城,将食物装满他的船只,或是他如何上溯埃吉普图斯(Aegyptus)河“以抢掠一片美好的土地,带走了妇女小孩,并杀死男人”。没有一个城市可以免遭如此无缘无故的突然攻击。
阿哈伊亚人除了喜爱抢劫和杀戮之外,他们还对说谎毫不在乎。奥德修斯几乎每次说话都免不了说谎,每有行动也都难免狡诈。他和迪奥梅(Diomed)俘虏了特洛伊的侦察员多伦(Dolon)后,告诉他如果提供所需的情报,便可饶他一命,他果然照做,但是却仍难逃一死。当然有许多其他阿哈伊亚人不如奥德修斯狡诈,但是并非他们不愿这样做,他们都欣羡和赞佩他,并且以他为模范人物。诗人把他描述成十足的英雄人物,即使女神雅典娜都赞扬他的说谎,并且以此作为她喜欢他的原因之一。雅典娜以一只手抚摸着他,微笑地告诉他:“能在各种诈欺行为中超过你的人一定是一位狡猾的恶棍,即使他是一位神祇,是一个大胆、狡猾、欺诈的人!似乎在你自己境内都免不了编造欺人之谈和奸计,这其实就是你衷心喜爱的。”
说真的,我们为这位古代的明希森(Munchausen) 所吸引。我们在他身上和他耐劳精明的族人中可以发现一些可爱的气质。他是一位慈父,在其王国内也是一位公平的统治者,他“对国内任何人从没在言行上有所伤害”。他的养猪人说:“不管我到什么地方去,即使回到父母身边,也无法找到一位如此仁慈的长者!”我们羡慕奥德修斯“如神一样的身材”,他的身体非常强健,虽然年近50,但是掷铁饼可以掷得比任何菲阿刻斯的青年更远;我们赞赏他“坚定不移的心”,他的“智慧有如主神朱庇特”;我们也会同情他,例如当他失望于重见“起自他土地上的烟火”而想了此一生时,或是当他遭逢困难痛苦而以苏格拉底喜欢引用的话自我安慰、坚强起来时——“我的灵魂呀,现在耐着性子吧!你曾遭遇过比这更困苦的事。”在身心两方面他都是铁人,但又是百分之百地有人性,因此他令人怀念。
这个问题的答案乃是阿哈伊亚人的判断标准,与我们的不同,就像战争与和平的不同一样。他生长在一个混乱、不安、饥饿的世界,人人必须自卫,时常准备着弓箭,并且面临流血事件时须能镇静应付。就如奥德修斯所说的:“谁也掩藏不了凶狠好吃的肚子……因此,才会派出船只去劫掠海面上的敌人。”因为阿哈伊亚人在自己国内都不安全,在外当然不尊重别人的安全。弱者才讲究公平,他们认为至上的美德乃是勇敢无情的智慧。所谓美德(Virtue)实际就是Virtus(拉丁文),即男子气概,也是Arete(拉丁文),即战神(Ares或Mars)的气质之意。并不是说温柔、容忍、可靠、冷静、勤劳、诚实的人就是好人,好人必须勇敢善战。而所谓坏人也不是指酗酒、说谎、谋杀、背叛,而是指一个畏怯、愚笨或软弱的人。早在哲人斯拉西马克斯(Thrasymachus)和尼采(Nietzsche)之前,于欧洲早期不成熟但充满活力的时代中,便有了类似尼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