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了解中国诗,只看李白的是不够的。因而必须好好地沉浸在许多的诗人中,去了解他们各自独特的诗法。中国诗有某些微妙的味道,我们西方人实在不容易翻译出来。我们从来没看到一个字,即一个单音节会有什么生动,竟能表达无尽的意义;我们从来没看到从上到下、从右到左这样的诗句的安排;我们捉不到那种韵律,这是古代诗人所留下来的格律;我们听不懂那些抑扬顿挫的音调;即使我们对这些诗法都了解,但是东方人的诗要是由西方人来念,那就非走样不可。一首优美的中国古诗,就像是一座精美的山楂花瓶。对我们西方人来说,它只不过是一种带点矫揉造作的“自由”或“想象”的诗,我们外国人只能一知半解,无法完全领会,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们所能看得出的最突出的一点是“简洁”。我们会自然而然地认为这些诗有点轻佻,因为它们没有弥尔顿和荷马的那种壮丽和冗杂,而令人感到一种虚空的失望。因为诗是即兴之作,要是拖得漫长,那就不能是诗了。诗的用意如画,一挥即成,一看即知。在短短的几行间,道尽一番哲理。理想的诗是带有韵味,而意境无穷。因为诗的本质是画,而中国文字的本质是形象,因此,用文字表示出的中国语,即自然地流露出诗意。而在画中更可以表现出诗情,规避了不可言喻的抽象。由于抽象,再加上那种文化,中国的文字富有一种微妙启示而神秘的魔力。因此,在相同的形式下,中国的诗融合了启示性和简洁性。而透过它所描述的画,企图揭示某种看不见的、更深一层的东西。中国的诗,不是讨论,而是暗示;是含蓄,而不是明言。只有东方人才能够体会出诗中的真意。中国人说:“古时候的人认为诗的最高境界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就像中国人的风范和艺术一样,中国的诗是在平静和简洁中含有无限的优雅。它摒弃了隐喻和比拟,而借着事物的含蓄,来表现出事物的本身。它避免夸张和感情,而是借着了解和约束,诉诸纯熟的心灵;在形式上,它绝少有罗曼蒂克的激动,而只知以宁静的、古典的方法,来如何表示出强烈的感情:
人生不相见,
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
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
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
惊呼热衷肠。
有时候,我们可能会厌于这些诗中的那份感伤——由于时光飞逝、人不能青春永驻、国家不能永葆富强,而感到一份无限的怅惘。我们感到中国的文化在明皇的时代里,已经是老态龙钟了。此时的诗人,就像一般的东方艺术家,喜欢重复老题,喜欢把他们的艺术才能发挥到毫无瑕疵的地步。但什么也比不上诗,它那优美的表现、温柔而适度的感情以及那朴实而简洁的诗句里面包含了最深邃的思想。我们知道在唐朝诗风最鼎盛,几乎每一个中国的年轻人都会写诗,而每一位读过书的人无不会朗朗诵诗。假如上面所说不错,那么我们对于这个问题——为什么几乎每一位有教养的中国人,既是一位艺术家,也是一位哲学家?也就很容易找到答案,李白和杜甫即是其中翘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