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美国旅客被准许参加在马德拉斯的一次音乐演奏会。他发现听众约有200名印度人,看来都属于婆罗门,有些坐在凳子上,有些在铺着地毡的地板上,他们都在谛听一小组的合奏。跟这些演奏者一比,西方交响乐团的大批人马好像是专为演出音乐让月球上的人都听见似的。这些乐器在外国访客的眼中也看不惯,在他少见多怪的眼中,它们像是一处荒芜花园中的不正常产物,有许多形状尺寸不一的鼓、花式繁复的笛、蛇形的号角和多种的弦乐器。这些乐器大多精工制成,有些还镶有宝石。有一只玛尔丹加鼓(mridanga),形状像只小桶,两端都蒙了羊皮纸,如要改变音调高低便用小小的皮带把羊皮纸放松或扯紧。覆盖羊皮纸的一端用锰灰、饭粒和酸豆汁泡制过,使它有一种特殊的音响,敲鼓的人只用他的手——有时用手掌,有时用手指,有时仅用指尖。另一位演奏者有一件塔姆布拉琴(tambura),它的4根长弦经常拨出声响作为一种深沉而宁静的陪音。有一种维那琴(vina)特别地敏感与洪亮,它的弦一端,附于一个蒙着羊皮纸的木鼓上的一小片金属,一端是一个发出共鸣的空葫芦,演奏者左手持一个拨子,敏捷地拨弄一根一根的弦而奏出旋律。这位访客谦卑地谛听,一点都不懂。
在印度,音乐至少有3000年历史,《吠陀经》的赞美诗像一切印度的诗一样是拿来唱的。诗与歌、音乐与舞蹈,在古老的宗教仪式里合为一体。印度舞蹈在西方人眼中是肉欲而淫荡的,好比西方舞蹈之于印度人。可是舞蹈在印度历史的大多时期,乃是一种宗教崇拜的形式,是一种动作与韵律之美的展示,以荣耀神并且陶冶神的性情。只有在现代,那舞者才大量涌出庙宇来娱乐俗人。对于印度人,这些舞蹈不仅是肉体的展示,它们在某方面是宇宙间韵律与过程的模仿。湿婆便是舞蹈之神,而湿婆的舞蹈正象征着世界的律动。
音乐家、歌者与舞者,同一切印度的艺术家一样,属于最低的阶级。婆罗门或许喜欢私下唱几句,或者用七弦琴或其他的弦乐器伴奏,他可能教别人演奏或唱歌或舞蹈,但是他永不会考虑被人雇用去演奏。公开的演奏会直到最近才可见到,俗世的音乐要不就是民众随意的歌唱弹奏,要不就像欧洲的室内乐,是在贵族的家中奏给少数人听的。阿克巴大帝本身精于音乐,在宫廷中有好多音乐家。他的一个歌手坦森(Tansen)被公众所喜爱并且发了财,在34岁时死于醉酒。业余歌者是没有的,只有职业音乐家。音乐没有被当作一种社交的修养来教给儿童,小孩子不用挨打以勉强记忆贝多芬乐曲。公众的职务不是轻松地演奏音乐,而是仔细地听。
因为在印度听音乐本身便是一种艺术,需要在耳朵与灵魂方面进行长久的训练。歌词不大重要,而歌者经常像在我们最进步的文学里那样,用无意义的音节去代替它们。乐谱所有的音阶比西方的要精微。在西方十二音的音阶上,它加了10种“微音”,于是共有22个四半音。印度音乐可以用梵文字母的乐谱来写,通常它并不是写下来的,也没有人去读,而是借着“耳朵”一代传一代,或者从创作者传给学习者。它不是分成小节的,而是圆熟婉转不停地流泻进展,使一个习惯于规律性的强声或节拍的听者不免感到困惑。它没有谐音,也不做出和声;它专门奏出旋律,也许有低音的陪衬。在这种意义上,它比欧洲的音乐要远为简单而原始,虽然在音阶与韵律方面较为复杂。旋律一方面是有限的,一方面却又无限:它们必须出自36种传统的音阶法或曲调之中的一种,根据这些曲题,旋律又可以千变万化地织出无数天衣无缝的网络。这些拉格(raga,即曲题)包含5、6或7个音符 ,音乐家必须经常地返回到这些曲题之一。每一主题都用它所要表现出的情意来命名——“清晨”“春”“沉醉”等——并且和一日或一年的某个特定的时间有关联。据印度传说,这些曲题具有玄妙的力量,据说有一位孟加拉的舞蹈女郎唱了一回《喜雨题》(Megh mallar raga)而中止了一次旱灾。这些曲题由于年代久远而具有一种神圣的力量,演奏者必须忠实地遵循它们,好像它们是湿婆所创造的形式一样。有一位演奏者名叫那罗陀(Narada),演奏时漫不经心,被护法神送进了地狱,看到一些男女断肢缺臂地在哭泣,这神告诉他这些便是他在胡乱演奏时所扯裂的曲调。据说那罗陀以后便谦卑地演奏得完美无疵。
印度的演奏者并没有因为必须忠实于他所选取的曲题而受到严重的阻碍,这情况类似西方的奏鸣曲或交响乐的作者不太受到主题的妨碍那样。这两种情况,于自由方面的损失都在结构的一致与形式的和谐方面得到了补偿。印度的音乐家像印度的哲学家,从有限开始而把“灵魂放入无限”,他根据曲题先作一番发挥,直到后来,他借着一阵起伏的旋律和重复,甚至于借着一种有催眠性的单调音符,创造了一种音乐性的瑜伽,而顿忘了意志、个性、物质与时空,灵魂被提高到一种与某种“深度掺和”的东西神秘结合的境界,那是某种深沉、巨大而安详的存在体,某种原始而周遍流行的真实,微笑地俯视着一切挣扎的意志、一切的变化与死亡。
大概我们将永远无法欣赏印度音乐,并且永远无法了解它,一直到我们舍弃挣扎而选择存在,舍进步而取恒常,舍欲求而取被动的接受,以及舍弃行动而取静止。这会发生的,在欧洲又变做臣民而亚洲又做了主人的时候,但是到那时亚洲应已厌倦于存在、恒常和静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