吠檀多派一词的原意是《吠陀经》之末——也就是指《奥义书》。今天在印度这个词被用来指一个哲学体系,它的目的是要给《奥义书》的基本理论加上逻辑的构造与逻辑的支持。这种基本理论也就是印度思想中到处都有的机体论——就是梵我一如。这种印度哲学中最为人广泛接受的体系,最早见于跋达罗衍那(Badarayana)的《吠檀多经》(Brahma-sutra,约公元前200年)——包括555句经文,其中第一句便揭出了宗旨:“今且立愿亲近梵天。”几乎1000年后乔荼波陀(Gaudapada)为这些经作了注解,然后把这个体系的奥秘教给了哥宾达(Govinda);哥宾达教给了商羯罗;商羯罗撰写了吠檀多派注解中最有名的一部,于是使自己成为印度最伟大的哲学家。
在他短短32年的一生中,商羯罗的修养使他得以集贤与圣者、智慧与仁慈于一身,这是印度所能孕育之最高贵典型的特色。他出生于马拉巴的婆罗门种姓南布迪里族(Nambudri Brahmans)家庭。他摒弃世间的荣华富贵,在青年时期便做了世界的弃绝者(Sannyasi),朴素无华地崇拜着印度教万神殿里的众多神明,然而又以神秘主义的方式沉浸于一个无所不包的梵天的意象之中。他认为最深刻的宗教与最深刻的哲学都见之于《奥义书》。他可以原宥百姓的多神教,但不能原宥数论派哲学的无神论与佛陀的不可知论。他以南方代表的身份到了北方,在贝拿勒斯大学获得了普遍的赞誉,校方把最高的荣誉颁给他,并且让他带了一批门徒到印度各地的辩论场,去为婆罗门教辩护。大概在贝拿勒斯他写就了有名的《奥义书》注释以及《薄伽梵歌》。他以宗教的热忱与学术的缜密攻击印度的异端者,恢复了婆罗门教的思想领导地位,这地位经过佛陀和迦毗罗的败坏本已经丧失了。
在这些论文里充塞着形而上学的空谈和枯燥的经文的阐释,但可以原谅的是这个人在30岁已经做到了印度的阿奎那和康德。像阿奎那一样,商羯罗承认他本国的经文是圣灵显示并且有完全的权威性,然后他开始在经验与理性之中为经文的训谕寻求证据。但不同于阿奎那的是,他不相信理性能胜任这个任务,相反,他疑心我们可能夸张了理性的力量与角色,以及它的清晰性与可靠性。阇弥尼是对的:理性是一个律师,它会证明任何我们愿望之事;为每一项言论它能够找到同样力量的相反言论,其结果便是一种怀疑主义,它削弱一切性格的力量,埋没人生一切的价值。商羯罗说,我们需要的不是逻辑,而是洞察力,是那种(与艺术有关的)能力,凭借它我们从纷乱中把握要点、从短暂中把握永恒、从部分把握整体,这是哲学的先决条件。第二个先决条件,是为领悟而去观察、探询及思想的意愿,其目的不在于创新、财富或权力。这是精神的一种退避,离开行动的一切兴奋、偏见与成果。第三项是,哲学家必须获得自制、忍耐与宁静,他须学习超越身体的诱惑与物质的挂念。最后在他的灵魂深处必须燃烧着解脱的愿望,从愚昧中解脱,结束自我分殊的感觉,喜悦地沉浸于完全了悟与无限统一的梵天之中。简言之,学者不仅需要理性的逻辑,更需要灵魂的涤除垢污与增加深度的一种训练。这或许是一切有深度的教育的秘密所在。
商羯罗把他的哲学根源建立在一个遥远而微妙的点上,这以后便没有再被人清楚地察见,直到1000年后康德写了他的《纯粹理性批判》。知识如何可能?他问道。显然,我们的一切知识来自感官;同时,知识并非真实本身所显露出来的,而是根源于我们感官对真实的采撷——或许是篡改。
因此,依赖感官我们永难完全知悉“真实”。我们所知道的仅是被空间、时间与原因所装饰的东西,那些装饰可能是我们的感觉器官所造成的网,而这些器官之所以被创造或被发展出来,是用以捕捉那种流动与奔逸的真实性。它的存在我们虽能臆测,但它的性质我们永不能客观地描述。我们感知的方式,与感知的对象,将永远是纠缠不清的。
这并非那种认为借睡觉就能毁灭世界之唯心论者的空幻主观主义。世界是存在着的,但它是幻(Maya)——不是幻象,是现象,其表面现象部分由我们的思想所创造。我们不能不透过时空的迷雾去感知事物,以及不能不根据原因与改变来思想事物,是一种生就的限制,一种无明(Avidya),这是一切具有身体之生物的感知方式所本有的。幻与无明是那一个大幻象的主观与客观的两面,借此,心智以为它知道真实。我们是通过了幻与无明,通过了生而有之的蒙昧,而看到了众多的事物与变化的湍流。实在的情形是,终极的存在只有一个,而变化则为形式之表面更易的“名目”而已。在变化和事物的幻或无明之后,便是那无所不在的真实,即梵天——借感觉或心智是不能触及的,唯赖训练有素之精神的直觉与洞察力方能抵达。
由于器官及感觉与领悟的方式所造成的感官之天生蒙昧阻碍了我们,使我们无法感知在一切个人的灵魂与心灵的下面存在着的那个不变的大灵魂。我们的可见可想的自我,如同时空的幻影一般不真实。个人的差异,性格之特殊,这都是伴随着身体与物质的,它们属于万花筒般变化的世界。这些仅属于现象的自我,将随着那些也包含着他们的物理状况而逝去。但是在我们忘却了时空以及原因与变化时,所感觉到的深藏在底下的生命,乃是我们的本元与真实的所在,是我们与一切有生与事物所共有的神我,它在完整不分与周流遍在的状态之下是和梵天——也就是上帝——合一的。
但上帝是什么?就如同我有两个——自我与神我,世界有两个——现象的与本体的,神也有两个——自在天或创造者,人们经由空间、原因、时间与变化等形形色色而来崇拜他。梵天或纯净的存在,那是被哲学性的虔敬之精神所崇拜的,这种精神勘破一切分殊的事物与自我,寻求并且找到一个周流遍在的真实。它在一切的变化中无所改变,在一切分隔之中无所分隔,在一切杂多的形式、一切的生与死之中,是永恒常在的。多神论,甚至有神论,都属于幻与无明的世界,这些是相当于感知与思想的方式的崇拜形式。它们是我们的精神生活所需要的,如同空间、时间、原因等是我们的心智生活所需要的,但是它们并无绝对的健全性或客观的真实性。
对商羯罗,上帝的存在是不成问题的,因为他把上帝定义为神,并且认为一切真实的存在是和上帝合一的。但是一位作为创造者及赎罪者的人格神之存在,他认为可能有点问题。这位言论和康德相似的哲学家说,这样的一位神是不能被理性证明的,他只能作为一种实际的需要而加以假定,这样的神才给我们有限的心智提供宁静,也给我们脆弱的道德提供鼓励。哲学家虽然会在每一个庙里拜神,向每一位神祇行礼,他却会超越这些民众信仰的可原宥的形式。他会感觉到多元性为虚幻,一切事物为统一 ,他崇仰至上的存在本身——无可名状的、无限的、无空间、无时间、无原因、无改变的存在,是一切真实的来源和本质。 我们可以把“觉知的”、“智慧的”甚至“快乐的”等形容词加之于梵天,因为梵天包有一切自我,故可能有这些素质。但一切其他形容词同样可用于梵天,因为梵天包含了一切事物的一切素质。梵天是中性的,超越个性与性别、善与恶、一切道德的差别、一切不同与属性、一切愿望与目标。梵天是世界的因与果,是世界超越时间与奥秘的本质。
哲学的目标便是要找出那种奥秘,并且让寻求者化入他所找到的奥秘之中。就商羯罗说,与上帝合一的意思是超越——或潜过——自我的分殊与短暂,还有那些狭窄的目标与兴趣;对一切部分、分隔、事物,都不复感觉;在一种无欲的涅槃状态之下,宁静地与那个存在的浩瀚汪洋合而为一,在那里没有敌对的目标,没有相争的自我,没有部分,没有变化,没有空间,也没有时间。 要找到这种欢喜(Ananda),一个人不仅需要弃绝世界,也必须弃绝他自己;他必须不在意财货,甚至于善恶;他必须视苦与死为幻,是身体与物质、时间与改变的表面偶然事件;他不得想到自身的素质与命运,稍有自利或傲慢便将毁灭他一切的自在解脱。好的工作成绩不能使人得救,因为它们只有在时空的幻的世界中才有意义。只有圣明的先知知识才能带来得救,它便是关于自我与宇宙、神我与梵天、灵魂与上帝之合一以及部分之化于整体的认识。只有在这种化合完全的时候,转世的轮回才停止。因为在这时才能见出转世的对象,即分殊的自我与个性,是一个幻象。创生自我并且给予赏罚的是表象世界的创造神。“但是当神我与梵天的合一被知道时,”商羯罗说,“灵魂作为漂泊者与梵天作为创生者就都不复存在了。”创造神自在天与“业”,如同事物与自我,本属于吠檀多派的通俗教理,它是适合于普通人的需要的。在这奥秘的教理中,灵魂与梵天为一,从不漂泊,从不死灭,从无改变。
商羯罗把他的奥秘理论归属于哲学家专有,可谓思虑周到。因为如伏尔泰所相信的,唯有一伙哲学家才能够在没有法律的情况下继续生存,因而也只有一伙超人才能超越善恶而生活。评论家们曾抱怨如果善恶是不真实的世界之部分,则一切道德的区别都会失落,魔鬼也将和圣者同样良善。但是据商羯罗聪明的回答,这些道德的区别,在时空的世界内是真实的,对于那些生活在世界之内的人是有约束力的。它们对于已和梵天合一的灵魂是没有约束力的,这样的灵魂不会犯错,因为过错暗示着愿望与行动,而已获解脱的灵魂按照定义讲,是不在愿望与(自私的)行动的范围之内移动的。凡有意伤害别人者都是生存在表面现象的层级上的,因而受约束于它的区别、它的道德与法律。只有哲学家是自由的,只有智慧才是自由。
这是一种精妙而深刻的哲学,而作者还是一个20来岁的小伙子。商羯罗不仅用文字详细叙出,并且在辩论中成功地予以辩护,他并且把其中若干片段以印度宗教诗中极为敏锐的一些诗节来予以表达。在应付了一切挑战之后他隐居到喜马拉雅山中,并且也算是遵照着印度的传统,他在32岁便死了。有10个僧团是以他的名字创立的,许多信徒接受并发展他的哲学。其中一人——有人说便是商羯罗本人——为大众写了一部吠檀多派的解说,名叫《愚昧的击槌》(Mohamudgara),在书里面,这体系的要点被清晰有力地作了概述:
傻子啊!放弃你财富的渴欲,从心中驱除一切的欲望。让你的心灵满足于你的“业”所带来的……不要为财富、朋友或青年时光感觉骄傲,时间在刹那间会取走一切。快离开这幻象的一切,进入梵天的所在……生命在颤抖,有如荷叶上的水珠……时间在演戏,生命在消退——然而希望的气息永不终止。身体枯萎了,头发变灰了,嘴中已无牙,手中的杖抖动了,然而人不离开希望之锚……永远保持镇定……在你、我及其他人之中单住着毗湿奴,向我发怒或暴躁是没有用的。在大我之中看每个小我,放弃一切差等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