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也具有退化的性质,如雪莱所说:“凡有权者必滥用。”德里领地由于其过分的奢侈浮华,不仅失去了印度人的支持,甚至连其从属人员也不例外。当另一个新的侵略者从北方扑来,这些穆斯林君王同样吃败仗,与过去印度人失之于散漫招致亡国之祸如出一辙。
他们的第一个统治者是帖木儿(Tamerlane,用Timurlenk较为恰当),他是一个土耳其人,皈依伊斯兰教并将其作为极有利的武器。他称自己拥有可以上溯到成吉思汗的血缘关系,借以获得蒙古部众的支持。在取得中亚细亚的撒马尔罕王国后,食髓知味、得陇望蜀地进窥印度,当时印度仍充满了异教徒。他的将军们心目中都充满了勇气,议论纷纷,认为只要是撒马尔罕王国能统治得到的异教徒们,早已在伊斯兰教的统治之下。毛拉(Mullahs)从《古兰经》里学到,凡决定一件事情必须先念一段带激励性的句子:“啊!先知,请将战祸加诸这些异教徒及不信仰的人,并严厉地惩罚他们。”基于此点帖木儿王就于1398年渡过印度河,长驱直下,残杀并俘虏所有的居民——只要他到达的地方,无一幸免——并击败了穆罕默德·图拉克君王的部队,占领了德里,若无其事地杀害了10万俘虏,将阿富汗王朝所积存下来的财富全部抢光,并驱使众多的妇女与奴隶,将这些财物搬运到撒马尔罕,在他足迹所及的地方留下了专制、饥饿与瘟疫。
德里君王再度登上了王位,在真正的征服者来到之前,印度又被苛税暴敛了一个世纪。巴布尔(Babur)——蒙古王朝 的创建者,是一个有如亚历山大大帝一般机智、骁勇与迷人的君主。从帖木儿与成吉思汗那里,他承继了亚洲人吃苦耐劳的能力,但没有他们的残忍。他有过人的精力与体力,尤爱战争、打猎与游历。在5分钟内他单独一人杀害5个敌人,不在话下。两天之内他骑马飞驰160英里,并为了契约两次横游恒河。在晚年,他曾述及他从不到11岁时起即在斋月禁食两次,一直没有间断。
“在我12岁时,”他开始了他的自传,“我已变成哈里发帝国(Farghana)的统治者。”在15岁时,他围困并即占领撒马尔罕,但因没有钱发饷给他的部队,他又失去了这座城市。他曾因病几乎致死,又在山里躲避了一段时期,之后就以240个人重新夺取撒马尔罕。后因部属背叛再度失去该城,在极端穷困下躲藏了2年,想回到中国过农人的生活。他以后又编组了一支军队,凭借英勇,在22岁那年夺取了喀布尔。在巴尼伯德(Panipat)一城以1.2万人配合一队精锐的骑兵击败了德里苏丹易卜拉欣·洛迪(Ibrahim Lodi)的10万大军,杀死数千名俘虏,占领德里,建立了在印度所有外来的统治者中最伟大而最有益于地方的王朝,享受了4年的和平,写下了极优异的诗文与回忆录,死时47岁。就其个人的阅历而言,真可与一个世纪等而观之。
他的儿子胡马雍(Humayun)太懦弱,又不果断,还沉耽于吸食鸦片,无能力去推行巴布尔王朝的政事。阿富汗的一位酋长舍尔·沙(Sher Shah)经过两次血战打败了他,并一度将过去阿富汗在印度的权力重新恢复。舍尔·沙没有大肆屠杀居民,并以美好的建筑试图重建德里,及改革政治为阿克巴大帝开明统治做了准备工作。两位皇帝执政了20年。之后胡马雍经过12年的苦难与流浪,在波斯重建了军队,再进入印度,夺回他的王位。8个月后胡马雍从他的图书室廊道上摔了下来,不久,即与世长辞。
在他被放逐且生活穷困时,他妻子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他曾虔诚地为其命名为穆罕默德,但印度称之为阿克巴——“最伟大”的意思。阿克巴具有成为伟大者的条件,他的祖先遗留给他很好的先天条件,使他的血管里奔流着巴布尔王朝、帖木儿王以及成吉思汗等的血液。同时,胡马雍又请了很多学养皆佳的家庭教师来教导阿克巴,但阿克巴拒绝了。他自学,从事各项运动来训练与培养他的统御能力。他成为一个优秀的骑士,在皇室里玩马球,并学会如何去控制极其凶猛的象群。他随时准备出动去猎取狮子与老虎,什么都会做,面对一切危险,不免要首当其冲。像一个优良的土耳其人,他没有像妇女那样胆小以至不敢去正视血腥。当他14岁时,他被请去手刃一个印度俘虏而赢得武士(Ghazi)的头衔,他弯刀一挥砍掉那俘虏的头。这就是他野蛮的开始,他后来成为历史上已知的帝王中最智慧、聪颖、最具人性而最文明的一位。
在18岁那年,他从摄政王那儿取得了全部的治理大权。他的统辖区为印度全境的1/8——约300里宽的一带领土,从西北部边境的木尔坦城到东部的贝拿勒斯。他一开始就以他祖父的热忱与贪婪向外扩展疆界,历经一连串的苦战,除一个小小的拉杰布达纳王国外,他竟成为全部印度斯坦的统治者。回到德里,他脱去甲胄,一心一意地改组他领土内的行政组织。他的权力是绝对的,所有重要职位甚至遥远省份的职位,无不是由他亲自派任。他有四大辅佐要员:一位首相,或称瓦基尔(Vakir);一位财务大臣,有时叫瓦奇尔(Vazir),有时又叫迪瓦(Diwan);一位大庭长,或叫巴基什(Bakhshi);一位大主教,或称萨德尔(Sadr),是在印度的伊斯兰教领袖。由于他的统治来自传统与威望,他对军事力量的仰赖很少,仅有2.5万人的常备部队。战时就由各省的军事领袖招募扩充编成临时作战部队——此一不稳定的军备,可能与莫卧儿帝国奥朗则布王的崩溃有关。
贿赂与侵吞公款盛行于各领地首长与其属下之间,因此阿克巴王的时间多半用在防范与惩治这些不法的勾当。他规定朝廷与自己宫殿里的一切开支,并限定所有食物与用品的价格,更进一步决定国内雇用人员劳工的薪给。当他死时,他在国库里遗留了价值10亿的金钱,他的王国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具权威的了。
法律与税收的规定都相当严厉,但比过去为轻。农民耕植总量的1/6至1/3要送交国库,每年在土地的税收就达1亿元之多。国王集立法、行政与司法三权于一身,比如在最高法庭他就要花费好几个钟头去当众决定对原告、被告的重大判决。他的法令里禁止早婚,并严禁强迫妻子殉葬,解除寡妇不得再婚的禁令,取消俘虏沦为奴隶的惯例,以及阻止杀害动物作为牺牲,允许宗教信仰自由,开放各行各业,全凭各人本事,不受种族与宗教之限制,并废除征收人头税。在他统治的初期,法令里还包括了肢解的刑罚,到后期时已成为16世纪所有政府里最开明的法令了。每一个州开始时皆以暴力反抗统治,但经平定,所有人民都能获得自由。
一个统治者的过分专权,通常亦是其政府的弱点,此一制度的运行完全要依赖阿克巴王的超人智慧与性格。一旦他死去,国家就陷入了群龙无首人亡政息的局面。他交往了不少的历史学家,极喜爱古玩美术品,他是最好的运动员、技术熟练的骑士、最优越的剑士、最伟大的建筑师,也是王国里的美男子。实际上,他有长长的臂膀、长久骑坐的弯腿、蒙古人具有的窄距眼,头微向左偏垂,而在鼻上还有一个疣。他极注重外表,衣衫整洁,望之俨然,沉着的两眼晶莹有如日照海水,当其光亮闪烁,大有咄咄逼人使人敬畏之感,有如旺达姆(Vandamme)在拿破仑跟前感到的尴尬。他衣着简单,戴锦缎的帽子,穿上衣与裤子,佩珠宝,赤脚。他只吃少许的肉类,到晚年时几乎全素,并说:“把人的胃作为动物的坟墓,这是不对的。”不管怎样,他的身体与意志总是坚强的,经常从事较剧烈的运动,每天徒步行走36英里也不算一回事。他极爱玩马球,并因此发明了带有光亮的球,以便夜间也可以玩马球。他具有家族遗传的暴烈激动的性情,在他的幼年,他竟用刺杀谋害来解决问题。借用威尔逊的话,他渐渐地学会了平息他自己的火山。他绝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施行德政。菲里什达(Firishta)说:“他的温和、仁慈是没有界限的,他所具有的此一美德超过他所继承的家族。”他慷慨大方,广布教化,他对各阶层的人都很温和,尤其是对低层贫民。有一位基督教传教士说:“他对一般贫穷平民琐碎的请求,皆予以接受,并将这些记在心里,随时解决,但对一般贵族的重金厚礼,并不重视。”有一位同时代的人描写他像一个患有癫痫病的狂人,许多人说忧虑悲凄使他进入了病魔的状态。事实上,他可能饮一般的饮料并吸鸦片,但并不过量。他的父亲与他的子女也有同样的嗜好,但并不像他那样具有自我约束的能力(他的两个儿子都是在幼年死于长期的酒精中毒)。他也有妻妾,足够充实他的皇宫。有一个人在闲谈中告诉我们说:“据可信的报道,国王在阿格拉与法塔赫布尔西格里两地拥有1000头象、3万匹马、1400匹驯鹿以及800个宫妃。”但他不像充满了性欲与好色的样子。他妻子很多,但都是具有政治性的婚姻。他娶拉杰布达纳亲王的女儿为妻以获得亲王的欢喜,这样的婚姻关系自然加强了两国的亲善,并更能支持他的王位。在那段时间,莫卧儿王朝还处在半开化的状态下。一个拉杰布达纳武士当了他的大将军,而一位酋长充任他最高级的大臣。他的梦想是一个统一的印度。他的心灵并不完全如恺撒或拿破仑那样地现实与无情,他具有形而上学的强烈情绪以及权力,如果他被废免,就会变成一个具有神秘性的隐士之流。他经常不停地思想,并不断地有所发明与改进。像哈伦—赖世德(Haroun-al-Rashid)一样,他经常利用夜间微服漫游,获致大量的革新。在百忙之中,他还抽出时间为他的图书室收集不少的图书资料,这些资料包括瑰丽作品的全部底稿,并经由书法家用雕刻术写成仿本。这些书法家在他的统治期间与绘画家、建筑家同样地受重视。他将印刷视为机械的、没有人性的东西,并不重视,但不久他又采纳了他的一个基督教朋友呈献给他的欧洲打字术,为他的图书室去收集图书资料。他对诗人的崇拜是没有限制的,他敬爱其中的一位——印度的比尔巴尔(Birbal)——将他视为宫廷里的宠儿,最后使他成为全国敬重的对象。因一次战争的失利,比尔巴尔竟招致杀身之祸。
阿克巴王推动了波斯语文学的发展——这是他宫廷里的语言——也就是印度文学、历史与科学的杰作,他亲自监督古文学《摩诃婆罗多》的翻译。每一种艺术都在他的推崇与鼓励之下风行一时,印度的音乐与诗文是其中的代表,而波斯与印度的绘画也是经过他的鼓励才得以进入第二个高峰。在阿格拉地方他指导建筑一个有名的城堡,在城墙内矗立起500栋建筑,当时的人们认为它是世界上最壮丽的建筑之一。这些建筑已被鲁莽的贾汗王毁坏,从遗迹判定它可能有如在德里的胡马雍坟墓的遗迹——也就是阿克巴王的好友、苦行的契斯提(Shaikh Salim Chishti)的灵庙所在地。这些都是印度境内最美好的建筑物。
比这些更能吸引阿克巴深切兴趣的是空论清谈。这位几乎全能的皇帝偷偷地想成为一个哲学家——正如哲学家想做皇帝。在征服了世界之后,阿克巴王并不快乐,因为他并不了解这个世界。他说:“虽然我是这一广大领土的统治者,所有政府的一切都掌握在我的手中,但因真正的伟人是在于遂行造物主的意志,我的心智永无法从这些繁复的教派与信条中得到片刻的悠闲,更不会为了一些得意自满而不顾这些外来繁复的状况。在这样沮丧的气氛下,我能统治支配这一帝国吗?我在等待一些奉命唯谨而具有原则性的人,他们将可以帮助我解决存在于我内心里的困惑……哲学上的交谈对我颇有吸引力,因为它使我从众说纷纭中去发现事实,它并强迫我使我得以从谏如流,但又不致听信谗言而致祸国殃民。”宫廷编年史家巴道尼说:“大量的学者从各地蜂拥而至,各宗教派别的圣哲们来到宫廷,阿克巴王个别召见他们,并与他们举行有关会谈。他们的任务与职事就是相互地协调、咨询与调查,经过夜以继日的会谈,多半涉及科学上的重要精义及各种奇妙的启示、历史的奇观以及自然界的奇谭。”阿克巴王说:“人类的优越在于崇尚理性。”
为了成为一个哲学家,他对宗教特别感兴趣。他研读印度古文学《摩诃婆罗多》史诗,并因印度诗人与圣哲的劝诱,而从事研究印度的各种信仰。至少有一段时间,他接受了轮回的理论,并在公开的场合里在前额上绘印度宗教的记号。他有容忍各种宗教信条的雅量:他为讨好祆教教徒,竟在外袍里穿上他们认为神圣的衬衣与腰带,并接受了耆那教的劝告,摒弃打猎,禁止在某些日子杀害牲畜。当他得知了新的宗教——基督教(由于葡萄牙人占领印度东部果阿城而传到印度),他去函给那里的保罗教会,请求派两位具有学问的教士到宫里来。不久,一些派来的基督徒到达德里,他竟因他们的传教而对基督大感兴趣,并叫他的学者们翻译《新约》。他给予基督徒充分的信教自由,并允许教士们每人随带一个儿子在身边。当天主教徒在法国谋害基督徒时,在英国伊丽莎白时代的基督徒同样地谋杀天主教徒,天主教的法庭也在西班牙大肆杀戮并劫掠犹太人,而意大利的科学家布鲁诺(Bruno)被判处火刑。阿克巴王邀请所有宗教的代表们来到他的宫廷举行会议,向他们保证和平相处,发布公告对各种教义与祭礼一视同仁。为了证实他的宽大博爱,他娶了婆罗门、佛教以及穆斯林的女子为妻。
在阿克巴王国里充满了激烈的宗教分歧,形成许多的困扰,并称他们一等他死后就要脱离王国,于是阿克巴王最后决定颁布一个新宗教,包含了双方势不两立的信仰。耶稣教会的巴托利(Bartoli)记录了这些:
他召开了一个大会,并邀请了全国各城市的所有学者名流与军事主管,只是没有请里多夫神父参加,对他来说无疑是一项具有渎神目的的敌对行为。他将他们集合在一起,当面用一种机巧而诡诈的态度向他们宣称道:“因为一个王国是在一个人的统治之下,因此如果他的部属意见分歧,各自为政,这样将不是一种好的现象……像现在的宗教就十足地表现了他们的分裂不合。我们必须将他们合而为一,但同时要顾及各个宗教的优点不致因统一结合而丧失,更因各自的优点结合后更加有利。基于这一点,最高的荣誉是要归于上帝。如此,便能带给人民和平安乐,帝国更因此而能安定富庶。”
大会当即同意,他立即颁布法令宣布他本人是教会里的实际首脑,这就是基督教义对这一新的宗教的最大贡献。这一法令成为了在印度传统里最优秀的一个万神合一的一神论,它包含祆教的拜火与光,以及近似耆那教的禁食肉类。杀牛算是对教义的一大冒犯,一切的安排皆以使双方都感到满意为准。不久又公布了一条法令,规定印度全体人民每年至少要有100天吃素,更采纳了一些当地的意见禁食大蒜与葱。在法塔赫布尔西格里和平宫的中心,修建了一座联合宗教的大庙(迄今犹存当地),这一构想代表了皇帝个人的愿望,愿所有印度的人民团结如兄弟同胞,信奉共同的神明。
就一个宗教来说,阿克巴创建的丁伊拉赫教派(Din Ilahi)是永不会成功的,他发现印度的传统对他的绝对性有很强烈的影响。几百人聚集在新的祭式里,大都是曲意逢迎,私底下仍坚持着他们一贯信仰的鬼神。从政治方面来说,这一举动也有好的一面。对印度人的人头税与朝圣税的豁免、对信仰宗教的自由(1582年到1585年对伊斯兰教的迫害除外)、种族与宗教的盲信狂热的减低、教条主义与分歧对立、过分重视自我意识以及对阿克巴新启示的格外注重,这些都是阿克巴王所赢得的来自印度人的忠诚,虽然他们并没有接受他的教义,但就他在政治上力求统一的主要目的而言,现在竟大半达成了。
由于使用他自己的教徒来从事这一工作,丁伊拉赫教便成了人民怨恨的来源,由此导致了一个时期的公开叛乱,激起了贾汗季(Jehangir)王子阴谋背叛他的父亲。王子怨恨他父亲阿克巴王统治了王国40年,并且体格相当强壮,以至自己无法早点继位。贾汗季编组了3万名骑兵,杀死国王宫廷里的史学家,国王最亲近朋友的阿布勒·法兹勒(Abul Fazl),自立为王。阿克巴王劝儿子投降,不咎既往,但是这忤逆不孝的孩子竟又杀害了他的母亲与他的朋友,辜负了阿克巴的一片心意,终告失败。在阿克巴王的暮年,他的子女也忽视他,竟不顾他的死活,为王位而相互争吵。他死时仅有几个亲近的人在旁——据推测死因是赤痢,也可能是遭贾汗季的毒害。伊斯兰教大师们来到他临死的床前要使他再皈依伊斯兰教,但是他们失败了。国王的去世竟没有得到任何教堂或教派的祈祷,也没有人跟随在他简陋葬礼的后面去追悼怀念他。他的儿子们与宫廷里的官员们,虽曾在葬礼当天着丧服,但未及一日都丢弃了,只顾庆幸他们承继了他的王国。这就是亚洲一个前所未有的最公正、最智慧的统治者的悲惨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