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380年,阿孟霍特普三世,即图特摩斯三世的继承者,享尽人间荣华富贵后去世了。继之为法老的,是其子阿孟霍特普四世,这就是历史上以阿肯那顿著名的一位君主。在特勒·埃尔·阿马纳这里我们发现了他的一尊半身雕像。从雕像可以看出,他有一副柔和的女性化的脸庞,一种敏感的诗人气质。长长的睫毛,梦似的眼光,鹅蛋形的头,加上一个瘦弱的体形,活像诗人雪莱。
这位具有诗人气质的法老,几乎一即位就与崇拜阿蒙大神的宗教及执掌这个宗教大权的祭师阶级发生冲突。冲突的原因在于,一方面少年君主过于纯洁,一方面祭师阶级过于腐化。我们知道,在凯尔奈克有着埃及最大的神庙,神庙中有着一大批美女。这些美女名义上是神的妾媵,实际上却是专供祭师淫乐的玩物。仅就这一点而言,这位少年君主对于祭师就已不满,事实上祭师的毛病还不止如此。由于他们出卖符咒大肆敛财,倚仗神力左右官府,使用巫术愚蒙百姓,这位少年君主便感到忍无可忍了。“祭师无法无天,”他说,“先王在世已有所闻,现在,其横行不法,更愈来愈不像话了。”凭着少年人不畏一切的勇气,他于是便向阿蒙大神的宗教及祭师宣战。他指称,过去所崇奉的神道,一律都是邪神,那些繁琐的仪式,都是无意义的。他另外提出一个神道,说:“世间唯有太阳神阿吞(Aton)才是真神。”
像印度3000年后的阿克巴一样,阿肯那顿认为,唯有太阳、光和生命的来源,才真正值得崇拜。这种观念不知是否来自叙利亚,不过他所说的阿吞则与阿多尼斯毫无二致。撇开观念来源不谈,阿肯那顿对于阿吞是衷心崇拜的。为了表示他的忠诚,他甚至废掉他旧有的名字阿孟霍特普,因为其中含有阿蒙字根,改用新的名字,为阿吞所喜欢的阿肯那顿。他苦心孤诣找出过去一些歌颂一神理论的诗篇 ,并精心作成一篇《太阳颂》。
《太阳颂》在埃及文学史上,是一个最长最美的诗篇:
当东方天际泛起朱霞,我们便知道您已到来。
啊,伟大的阿吞,一切生命的源头,
东方,由于您的升起,显得光芒万丈。
世界,经你略加装点,立刻容光焕发。
在宇宙间,您就是美丽,您就是光辉,您就是伟大。
您,光明的化身,大地的情人,万物的创造者,
用您的力,扶持着软弱的,
用您的爱,凝结着涣散的。
虽然,您在远方,但近处有您的鼻息,
虽然,您在高处,但低处有您的脚印。
神啊,当您没入西边天际,
大地即陷于黑暗与死寂。
人们回家,
蒙头大睡。
借着黑暗掩护,
宵小横行,
狮蛇出洞,
……
这是一个死寂的世界,
这是一个罪恶的世界。
但当您从东方升起,
世界又重见光明。
黑暗见您而远遁,
罪恶见您而匿迹。
您的光,
唤醒了大地,
人们于是忙着,
下床,
洗脸,
穿衣,
欢欣鼓舞,
迎接黎明。
牲畜在草场散步,
花木在迎风起舞,
群鸟在林中飞翔,
小羊在原野跳跃,
一切的一切,
在您的照耀下,
无不生气蓬勃。
迎着光辉的黎明,
每条路上,人来人往,
每条河中,帆樯如织。
水中的鱼,闪耀着金鳞,
跳跃着游向蓝色的海。
伟大的造物主,
您为女人造卵,
您为男人造精,
您把精卵合成一个小生命。
您对每一个小生命,都照顾得无微不至:
未出娘胎,您哺育他;
呱呱坠地,您安抚他;
您给他吃,
您给他穿,
您教他说话,
您教他歌唱。
伟大的造物主,
鸡雏在未破壳而出之前,
就已有了生命。
它的生命就是您赋予的。
是您,使它孵化,
是您,使它呼吸,
是您,使它破壳而出。
鸡雏出壳,
必尽力歌唱,
必尽力舞蹈,
因为它为生命欢呼。
神啊,您是无所不能的,
虽然我们看不见您,
但我们知道,您才是唯一真神。
唯有您具有如此大力,
创造大地,
创造人类,
创造牲畜,
创造天上飞的,
创造地上爬的。
神啊,您对人类的照应是多么妥帖,
您视埃及,
您视叙利亚,
您视库施(Kush),
您视任何国家都为一体。
您把每一个人都安置得恰到好处,
您使他们,
不愁吃,
不愁住,
不愁穿。
奇妙的尼罗河是您创造的,
河水的涨落也全听您的意旨而行,
因为您要它养活您的子民。
您的设计是多么的巧妙,
啊,永生的主,
我想您的天上一定也有个尼罗河,
您那个河里的水便是光。
为了养活万民,
为了养活牲畜,
您给每一个田园,
您给每一片草地,
都用光充满。
光,使禾苗生长,
光,使草木茂盛,
光,使生命绵延。
主啊,为了划分工作与休息,
您不仅创造了昼夜,而且创造了季节。
冬天,您要人们休息,赐给他们和风;
夏天,您要人们工作,赐给他们阳光。
主啊,您住在天上,天上太远我们无法追随。
但当您每天出巡,从您身上发出的万道金光,
我们便知道,世间唯一的真神,
阿吞来了。
黎明,黄昏,又一个黎明,
您,默默地创造着一切:
您创造城市,也创造乡村;
您创造人类,也创造牲畜;
您创造道路,也创造河流。
全世界的眼睛,都在仰望着您,
我们唯一的真主,阿吞。
神啊,您活在我心里,
对您我想没有谁比我更虔敬。
求您赐福给您的爱子,阿肯那顿。
叫他永远具有智慧。
神啊,整个世界均在您掌握之中。
因为这一切都是您创造的。
当您自东方升起,一切便充满生气,
当您自西方隐退,一切便归于死寂。
神啊,您是生命的源头,
人类没有了您,便一天也活不下去。
光明之神,美丽之神,
每天当您从东方走到西方,
都有千万只眼睛在仰望着您。
神啊,您创造了这个世界,
同时把它交付给您的爱子,
……
神啊,求您保佑您的爱子,阿肯那顿,
及他忠心的妻子奈费尔提蒂——
埃及第一夫人,
长命百岁,
永享康宁。
《太阳颂》不但是历史上最伟大的诗篇,而且也是最早主张崇拜一神的文献,以色列的一神理论(monotheism)比它晚了700年 。阿肯那顿之所以主张一神,据布雷斯特德推断,显然是基于图特摩斯三世将地中海世界混为一统现状之反映。阿肯那顿心目中的阿吞,显然不只是埃及的神,而是当时世界各国的共主。
阿吞观念中,值得称道之处颇多:这个神不像以前的神强调战争,强调胜利,人们之所以崇拜他,在于他是万物——人畜花草树木生命的创造者;这个神是个令人愉悦的神,他会使“小羊在原野跳跃”,“群鸟在林中飞翔”;这个神,在构想上已超出了人体形象的限制——因为发光发热的太阳能创造、孕育万物,故其本身已具有神性;这个神是颇为具体的——人们可看到他乘着光辉的火焰,每天从东到西周而复始;这个神由于无所不在,光被万物,发育万物,故他又是“爱”和“生命”的象征。基于以上种种观念,阿肯那顿最后给阿吞的综合造型,是一位“慈爱的父亲”,一位充满爱心与和平之神。这种造型,和耶和华——万民之主是不相同的。
说来真是历史上的一大憾事,阿肯那顿基于一个统一宇宙观所创造的这个新宗教并未得到当时埃及人的接受,原因可能是这位年轻的君主太性急、太褊狭、太极端。他一开始便肯定唯有阿吞才是真神,其他都是邪神。他下令,除阿吞外,一切神的名字,无论写的刻的,都该扫除干净。他把刻有他父亲名字的100多块石碑,凡含有阿蒙这个词的部分,一律加以削平。他宣称,除宣扬阿吞外,凡宣扬其他神道均属非法。他关闭了除阿吞之外的一切神庙。他认为底比斯是充满邪神气息的城市不宜再做首都。他另在埃赫塔吞(Akhetaton)建立新都,并把新都叫作“阿吞之都”。
由于政府迁走,底比斯很快便没落了。现在繁荣起来的,是埃赫塔吞。新都充满新的建筑,充满新的艺术气氛。在新的宗教精神影响下,埃及艺术摆脱了祭师及传统的束缚,显得生气蓬勃。皮特里爵士在特勒·埃尔-阿马纳——即埃赫塔吞遗址,发掘到一个精致的“路窗”(pavement)。这个窗上所刻的鸟兽虫鱼,皆生动有致。阿肯那顿鼓励艺术家自由创作,他甚至容许他们各就各的想象所及,为阿吞大神造像。他鼓励他最欣赏的艺术家,跳出祭师及传统圈子,自由描绘自己的心灵。在阿肯那顿的鼓励下,艺术家的心灵获得了解放。他们热诚地创作,画花、画鸟、画树木、画野兽,甚至画他们的王。在他们的画笔下,这位年轻的王,是一个头型狭长、眉目清秀、温和而略带羞怯的少年。这个时期的艺术,总体上是活泼清新、精妙无比的。其精妙处,实为任何地方任何时代所难及。
假使阿肯那顿稍微老成一点,他会明白,一个充满迷信、具有多年历史的多神教,要想一下以一个全新的自然主义的一神教来取代,是很难办到的。他应该慢慢地来,以耐心和信心,逐渐争取人们的同情及信仰。如不采用过分激烈手段,以他那个宗教所具优点之多,我们相信最后他是会胜利的。但可惜,他只是一位诗人,而不是一位哲学家,一切诉诸情感的结果,不但搞垮了他自己,而且搞垮了埃及。说到阿肯那顿,令我们想起诗人雪莱。当雪莱在牛津主教面前宣称“耶和华已寿终正寝”时,不也绝对相信真理完全站在他一边?
阿肯那顿想一脚就把祭师阶级踢开,可是他忘记了这个阶级所具有的权势。因此,当他宣称不许崇拜阿蒙为首的一切神,一开始他便处于劣势。祭师凭借着人们对阿蒙根深蒂固的崇拜,使民众对他所创立的新宗教表示怀疑。由于祭师的煽动,宫廷里的文武百官也不拥护他。
他最失策的一点是把碑上他父亲含有的阿蒙之名削去,以致给了反对者攻击他的借口。不孝,侮慢先人,在埃及是大逆不道。最可悲的是当全国上下背地里仍崇拜阿蒙,祭师正千方百计想打倒他时,他却懵然不知。
这位诗人君主,心地是很单纯善良的。他与皇后奈费尔提蒂感情甚笃,在遗留到现在的一件装饰品上,曾有他俩互相拥抱的样子。皇后只生女儿不生儿子,在一连生出7位公主的情形下,依法他应多选嫔妃以求子嗣。可是他说,他的爱情只奉献给一个人,那就是奈费尔提蒂,他宁可绝嗣也不选嫔妃。他允准艺术家为他绘行乐图,图中所绘为他与皇后同车并由7位公主陪同出巡的场面。每逢大典,他总令皇后坐在他的旁边。他和皇后携手而坐,7位公主则环绕在他们膝下。他赠给皇后“幸福夫人”(Mistress of his Happiness)的封号,意思是一听到皇后声音他便感到快乐。一次,他曾对神发誓:“有了皇后和7个女儿我已心满意足。”
当他与皇后情爱正浓时,惊人的消息突然自叙利亚传来。 远东各属国由于赫梯人及其他蛮族的入侵而报警,埃及所派的总督纷纷请求发兵平乱。接到这些消息,阿肯那顿所感到的不是慌乱而是迟疑。他想:埃及为什么要使别的国家附属于己?驱遣埃及子弟到边远地方去送死,于心何忍?因他这一迟疑,所有属国赶走埃及所派总督之后便纷纷独立了。
阿肯那顿可能再也不会想到,他的迟疑会导致这么严重的后果。帝国崩溃,财政陷于枯竭,地方治安成问题,他变成了众矢之的。公元前1362年,年轻的诗人君主带着一大堆失败辞世,死时不到30岁。临死时,他的境况非常凄惨,没有权,没有钱,没有一个朋友或亲人。死后,国人用以纪念他的,是一片恶毒的咒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