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小汽船自开罗逆流而上,南行五六天即到凯尔奈克(Karnak)及卢克索(Luxor)。在这条路上,距开罗20英里,我们要经过第三、第四王朝的古都孟斐斯,其人口一度达到200万,但现在除了几座小型金字塔和几丛棕榈树外,便只有一片耀眼的黄沙了。孟斐斯的黄沙,令我们联想起地球上一带又一带的沙漠。这些沙漠,西起摩洛哥,东越西奈至阿拉伯、土耳其,再越西藏而达蒙古。沿着这条沙漠,一度出现两大文化。这两大文化,盛时都非常灿烂,可是曾几何时,俱已烟消云灭。沿着尼罗河,上自地中海,下迄努比亚(Nubia),两岸各有一宽达12英里的沃土。这两条带状沃土,可说就是埃及人的命脉。然而希腊或罗马的历史,与埃及从公元前3400年美尼斯王(Menes)到公元前30年克娄巴特拉(Cleopatra)女王的悠久岁月相比,是多么的短暂!
不过一周的水程,卢克索到了。此城就是希腊人所称的底比斯(Thebes)。这座城一度也是埃及名都,繁华富庶,远近知名。可是现在,除黄沙之外,便只剩下了几个阿拉伯式的村落。卢克索有一座为人艳羡的冬宫,其位置在尼罗河东岸。现在这所宫殿,像远在西岸黄沙中的诸王陵墓一样,只剩下供人凭吊的部分。从冬宫向西远眺,可见一大排闪闪发光的东西,那就是哈特谢普苏特(Hatshepsut)女王神庙的廊柱。
一早,我们乘小艇横渡尼罗河,河水非常平静,说它几千年来年年泛滥,简直令人有点不敢相信。舍舟登岸,向西进入沙漠,沿着小道,越过山区,远远看到突出于诸王陵墓之间的建筑,就是哈特谢普苏特女王的杰作。女王本人很美很伟大,然而她希望把她的山陵修饰得更美更伟大。就一座花岗石山的悬岩绝壁,雕琢成若干壮丽无匹的廊柱,不具有绝大魄力是做不到的。这些廊柱,会令人不自觉地联想起伊克蒂诺(Ictinus)为伯里克利所建的廊柱来。那些廊柱,不就是脱胎于这些廊柱?和廊柱一样动人心弦的,是四壁的那些浮雕。那些浮雕所叙述的,大多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女王一生的故事。故事美妙,雕刻传神。看完这些故事,你会感到这位了不起的女性,不但属于埃及,更属于人类历史。
在路旁,我们发现两个石刻巨人。这两位巨人,每位高70英尺,重700吨。难能可贵的是,两位均是分别由一整块巨石刻成。此二巨人,是埃及王阿孟霍特普三世(Amenhotep Ⅲ)时代的作品,希腊学者曾误以为是门农(Memnon)时代的作品。在一个巨人的脚踏上,发现一些以希腊文写成的“某某到此一游”的刻痕。查其年月,有的已达2000多年。看看巨人,看看刻痕,我不禁感到2000年前简直宛若昨天,根本没有什么两样。从此向北1英里,有埃及王拉美西斯二世(Rameses Ⅱ)的雕像。此像亦是以巨石刻成。拿破仑的学者曾对此像仔细量过,所量结果是:耳长3.5英尺,足宽5英尺,高为56英尺,重逾1000吨!拿亚历山大和拉美西斯王相比,亚历山大简直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我们这样说一点也不过分,举几个有关此王的统计数字:活到99岁,统治埃及达67年,生了150个孩子!拿破仑来到他的像前,曾引用歌德的名句“仅见的大丈夫!”(Voilá un homme!)来赞美他。不过,今天,这位“仅见的大丈夫”似乎已失去了往日的威风。从前他挺立在沙漠里,现在他却静静地躺在地上。
尼罗河西岸,似乎是属于死人的世界。专门以研究埃及为务的学者,在这儿已发掘到不少陵墓。皇陵一个接一个出土。也许为了维护陵中所藏珠宝,图坦卡蒙(Tutenkhamon)陵虽一度被掘开,但马上又关闭了。今天正式开放给游人参观的,仅为塞提一世(Seti Ⅰ)的陵墓。进入陵内,你会有一种凉丝丝的感觉。在里面,你可以看到四壁及天花板上的精致雕刻,装饰得富丽堂皇的石棺以及木乃伊。据发掘者说,他们进入皇陵时,偶然还会发现留存在沙上的脚印。学者推断,那些脚印,就是3000年前送木乃伊入内安置的人留下的。
不过,埃及文化的精华,不论怎么说,其主要部分还是存在于尼罗河东岸的建筑。就在卢克索,当阿孟霍特普三世统治埃及之际,他利用图特摩斯三世(Thutmose Ⅲ)的战利品修建他的宫殿。他所拟建的蓝图,壮观美丽,举世无敌。可惜修到一半,他便死了,于是工程便停顿下来。等到拉美西斯二世执政,继续修建,始告成功。自辍工至开工,100多年已经过去了。埃及建筑一度均充满这种精神:美为主要目标,但除美之外,尚需雄壮、气魄。换句话说,他们所追求的,乃男性美的极致。阿孟霍特普三世所修筑的宫殿,就是这种精神的代表。一个广大的庭院,现在散乱着黄沙,但从前则是一色大理石拼成的地板。两厢及正厅门前,满排着雕刻精美的廊柱。在每一方面,凡是石头就刻有浮雕。在任何一个不为人所注意的角落,几乎都有一个刻得很生动的雕像,骄傲地站在那里。
闭着眼睛想一想,由八根长长的纸草秆捆成一束,底下是由五条锦带缚起来的几朵含苞待放的鲜花。然而,这些纸草、锦带与鲜花全部忽然幻化成石。这样的石雕,就是建筑史上有名的卢克索纸草状圆柱。再想想,一座宫殿,以那些精雕细镂的圆柱,加上曲折的回廊,并处处缀以新鲜别致的雕像,该有多美!再想想,这座宫殿的建筑,迄今已有3000年。再想想,这样的建筑是出自一些刚由野蛮进入文明的人之手。这一来,你便不能不对埃及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卢克索宫殿已经够美,但将之与凯尔奈克的神庙一比,它却又瞠乎其后。此座神庙,经埃及五十多位国王先后经营——始于古王国最后一朝,直至托勒密王朝(Ptolemies)时代——遂成一个占地达60英亩的伟大建筑。这一建筑的目标,似在于就人类之想象所及,以美向神作最虔诚的贡献。
“埃及学”创建者商博良(Champollion),于1828年来到这里后,即写下下面这一段话:
我最后到达了一个地方,那似乎是一座宫殿,又似乎是一座城池。这座又像宫殿又像城池的建筑,就是凯尔奈克,是埃及诸王对神所作的贡献。人类所能想象出来的美,似已毕聚于此。我所说的人类,不单指古代,而且指现代。我所说的美,凡建筑所能表现的,如壮丽、雄伟、高雅,均已全在其内。伟大的古埃及人,其才华实在难以衡量。
要想了解凯尔奈克,三种东西绝不可少:一是地图,二是计划,三是建筑学知识。大体上说,这座神庙是由无数宽广神殿构成。这些神殿,每边长达1/3英里。所有神殿里的雕像,大大小小共达8.6万余尊。主要的一座神殿,名叫阿蒙庙。殿基宽1000英尺,长300英尺。这座神殿,是由无数桥塔花门构成的。神庙中最为精美的雕刻,要数图特摩斯三世的石柱。这些石柱的顶端虽已有许多地方出现裂痕,但仔细观察,其设计之精、雕刻之美,仍令人叹为观止。它的另一贡献,就是美轮美奂的献礼厅。这座献礼厅所采用的廊柱,一律刻有凹槽花纹。这种深具表现力的结构,可说是希腊多利安(Doric)圆柱的滥觞。卜塔(Ptah)庙以小巧著名。这里的廊柱,一改壮丽而为优雅。廊柱与廊柱间,杂植着苗条的棕榈,看起来别有风味。大广场上列着一排排石碑石柱,简洁、有力,这可说是图特摩斯三世的杰作。同时,他本人也是埃及的象征。最后的,也是最伟大的,要数“多柱堂”了。它一共有140根石柱,每根石柱都大得惊人。每根石柱顶端,均展开成掌状,一块以花岗石石板做成的屋顶,就是由这些手掌托着。
在多柱堂附近,废墟中矗立着两块方尖形石碑。其中一块,是属于哈特谢普苏特女王的。她对世界这样傲然宣称:
花岗石取自南方石厂,赤金选自国外。此一神庙,远自河上,即可眺见。其光辉照耀两岸,灼灼有如朝阳……千万年后,见此庙者,必将曰:“不可解,不可解,前人何以竟把全山,遍涂赤金?”……晓谕世人,我筑此庙,斗量赤金,如量黄沙……凯尔奈克有此建筑,乃使世人眼界大开。
看,这就是埃及女王及诸王之所为!在世界最古文化中,埃及文化也许是最为迷人的一种了。但迄今为止,我们所发现的埃及文物,是否就足以代表这个文化最美好的部分?对于这个问题,有的人答复是否定的。在凯尔奈克圣湖附近,不少人还在辛勤地工作。这些人,有的在挑沙,有的在担土,有的在辨识碑文。我亲眼看见一个学者,正从土里拾一块石片。石片上刻有象形文字,他立刻便被这块石片迷住了。这位学者仅为目前从事埃及研究的若干学者之一。今天从事埃及研究的人数以千计,最著名的有卡特斯(Carters)、布雷斯特德(Breasteds)、马伯乐(Maspero)、皮特里(Petrie)、卡帕尔(Capart)及韦戈尔(Weigall)等人。这些学者大多数都在埃及,他们冒着烈日风沙,发掘、搜寻和推求。今天我们能对埃及的历史、艺术、文学及智慧略有所了解,可说就是他们夜以继日默默工作的成果。研究埃及并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在生活上,必须能够忍受风沙烈日的侵袭;在智慧上,必须能够冲破愚昧迷信的包围;在思想上,必须能够将数千年来残缺不全、一鳞半爪的资料连成一气。
然而,研究埃及实已刻不容缓。假定我们现在不研究,将来研究必将更为困难。因为,很多足以代表这一光辉灿烂历史文化的东西,由于岁月的无情摧残,逐渐都会化为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