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打开地图,仍从波斯湾看起。波斯湾之北,有一片由历史上著名的两大河流——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所围成的平原。幼发拉底河在平原之西,再向西,从南到北的一块地方,就是苏美尔人深埋地底的若干古城遗址。这若干古城包括埃利都(Eridu),即今之阿布沙赫赖因(Abu Shahrein);乌尔(Ur),即今之穆盖耶尔(Mukayyar);乌鲁克(Uruk),《圣经》称之为埃雷克(Erech),即今之沃尔卡(Warka);拉尔萨(Larsa),《圣经》称之为以拉撒(Ellasar),即今之桑凯拉(Senkereh);拉格什(Lagash),即今之西帕拉(Shippurla);尼普尔(Nippur),即今之尼费尔(Niffer)。
如果我们沿幼发拉底河向北行,在巴比伦方向,我们即可找到著名的美索不达米亚城(美索不达米亚,意即两河平原)。此城正东,是基什(Kish)城。基什乃本区域古文化之中心。再沿幼发拉底河前进约60公里,即可到达阿加德(Agade)城。此城为古阿卡德(Akkad)王朝的首都。
研究底格里斯与幼发拉底两河之间古代民族活动的人,大都可以获得如此的印象:这儿的历史,就是一部苏美尔人为确保其独立自主,与来自基什、阿加德及北方其他城市的闪米特人的斗争史。苏美尔人,原系若干不相统属之部落,他们的团结及其文化的发展,可以说均出于对抗异族入侵的结果。
苏美尔人属于哪一个种族,以及他们经由哪一条路线到达苏美尔,至今仍是一个谜。也许,他们由中亚,或高加索,或亚美尼亚而来,到达美索不达米亚之北,随即沿两河而南。现在沿河到处可以发现他们的遗迹。也许,如一般传奇所说,他们来自埃及或其他地方;到达波斯湾后,舍舟登陆,然后再沿河北上。也许,他们来自苏萨,支持此一说法的,系因在苏萨古物中,发现了一个具有所有苏美尔人特点的颅骨。也许,他们来自远方的外蒙古,因为在他们的语言中,含有许多蒙古语音。凡此种种,我们尚不得而知。
从遗物进行判断,苏美尔人一般的形象是:矮胖,鼻子高而直——和闪米特人大不相同,前额微向后倾,眼略斜向下。男人大部分蓄须,刮光的人也有。在蓄须者中,大部分均把上唇胡须剃掉。苏美尔人的衣服,大多是羊毛制品。妇女,仅左肩穿衣服。男子在早期时,仅腰部以下有衣服;其后,才兴上装。但奴仆,不分男女,在室内时,自腰部以上均裸露于外。不论男女,通常均头戴便帽,足趿拖鞋。苏美尔的贵妇,和近代美国妇女一样,是丈夫财富的象征。她们除穿软皮鞋外,还佩戴手镯、项链、戒指、耳环及踝饰。
约公元前2300年之际,苏美尔人的文化已相当成熟。此时的诗人及学者,已有不少叙述其古代史的作品。在诗文中,他们根据传说写出了创世、乐园与洪水泛滥。洪水为什么泛滥?他们的解释一般是由于一位古代帝王得罪了上天。苏美尔的洪水之说,传至巴比伦,再传至希伯来,最后变成《圣经》的一部分。1929年,伍莱教授在乌尔城发掘,他在很深的地底,发现一个厚达8英尺的淤泥黏土层。据伍莱推断,这个淤泥黏土层,系一次幼发拉底河大泛滥的结果——苏美尔人的洪水之说,也许指的就是这次泛滥。伍莱在淤泥黏土层之下,还发现许多文化遗迹。据信,苏美尔诗人所描述的黄金时代即与这些遗迹有关。
苏美尔人所创造的文化奇迹,如果没有一个悠远的年代相配,似乎显得太突然了。于是,祭师和史学家便开始动脑筋,根据传说和想象,编列了一系列的王朝。这些王朝,自洪水泛滥之时上溯,竟达43.2万年之久!他们还叙述了许多动人的故事。其中最著名的两个,一个说的是坦木兹(Tammuz),一个说的是吉尔伽美什(Gilgamesh)。这两人,在苏美尔是两位国王,可是传到巴比伦及希腊,他们都一齐进了大神庙。吉尔伽美什成为巴比伦诗人心目中最伟大的英雄。坦木兹,到希腊神话里,以阿多尼斯(Adonis)之名,成为男性美神的化身。
苏美尔的历史文化真有这么悠久?祭师可能夸大了。比较可靠的看法是:自尼普尔上溯,约为公元前5262年;自基什上溯,约为公元前4500年;自乌尔上溯,约为公元前3500年。上述推断,所根据的均是出土资料。以尼普尔为例,其出土资料可这样推断:尼普尔在阿卡德之下66英尺,阿卡德在最上层之地层下66英尺,而地层最上层之年代,恰当耶稣降生。
一部近东史,可说就是一部闪米特与非闪米特流血搏斗的历史。闪米特崛起,其王萨尔贡一世(Sargon I)与汉谟拉比对外征服,拉开了血战序幕。其后,高潮迭起,公元前6世纪至前4世纪雅利安两将军居鲁士(Cyrus)和亚历山大占领巴比伦为第一高潮;11世纪至13世纪十字军与萨拉森人(Saracens)为争夺圣墓(Holy Sepulchre)及通商权利之混战为第二高潮。最后,因英国政府介入,双方血战始近尾声。
乌尔废墟泥简(Clay-tablet)的出土,使我们对于近东自公元前3000年以来的历史,获得了相当清晰的印象。这些泥简,历代均由祭师掌管,上面记载的内容有王朝的统治,征伐的情形,乌尔、拉格什、乌鲁克及其他各城诸王的政绩,历朝大事,以及某些名王的葬典。在泥简记载中,有一位值得大书特书之王,就是改造者——乌鲁卡吉那(Urukagina)。乌鲁卡吉那,乃拉格什城之王,以开明专制著称。他颁布过不少法令,目的在于抑制祭师剥削大众,抑制富人剥削穷人。其中一条法律规定,祭师不许擅入民居索取木材,亦不许擅入果园课征税收。另一条法律规定,祭师为人举行葬礼,收费不得超出原定金额的1/5。又一条法律规定,人民献神之金银及牲畜,祭师及官吏均不许侵吞。乌鲁卡吉那曾经说,他“解救了贫苦大众”。他的法律,的确也是我们现在所知最古老、最简明、最公平的法律。在乌鲁卡吉那统治下,拉格什兴隆繁盛达于极点。可惜好景不长,卢伽尔扎吉西(Lugalzaggisi)的魔掌不久便伸向拉格什。他不但推翻了乌鲁卡吉那的统治,而且把拉格什洗劫一空。
卢伽尔扎吉西攻破拉格什,进行大屠杀。他抢走金银财宝不算,还毁掉所有神庙。当时的一位诗人——丁格瑞德默(Dingiraddamu)在一块泥简上,曾写下这样悲痛的诗句:
为了我的大城,啊,为了我的财宝,我的灵魂在悲鸣,
我的大城,拉格什,啊,我的财宝,我的灵魂在为你们悲鸣。
在圣洁的拉格什怀抱里孕育的孩子,目前正受苦受难。
恶魔(入侵者),一脚踏进了庄严的神龛,
竟将我们的女神加以亵渎。
啊!拉格什,我们的女神,何时才能恢复你的尊严?
血腥的卢伽尔扎吉西一幕过去,许多苏美尔的王立即登场。他们的大名是:Lugal-shagengur,Lugal-kigub-nidudu,Ninigi-dubti,Lugal-andanukhunga……在此期间,闪米特人在阿卡德建立了一个王国。这个王国,在苏美尔的西北,其首都阿加德和苏美尔各城最近距离不足200英里。
闪米特开国之君,叫萨尔贡一世。就出土的石柱雕像看来,萨尔贡一世是一个服饰华丽、威严无比的高贵君主。可是,他的出身却非常卑贱。历史学家找不到他的父亲,他的母亲则为神的妾媵。苏美尔小说家,以萨尔贡的口吻替他写的自传,一开头便这样说:“我那可怜的母亲,怀了我见不得人。好不容易生下了我,却偷偷地把我藏在一只废木箱里。在封箱前,她用沥青涂满了箱盖。”萨尔贡被他母亲丢弃后,一个工人捡到并收养了他。萨尔贡稍长便应征入宫,成为国王的侍童。国王宠爱他,教育他,但他长大后,却推翻了国王,将王冠戴在自己头上。
以阿加德为首都,萨尔贡自封为“主宰万有之王”(King of Universal Dominion)——当时,他实际所统治的,不过为美索不达米亚一小部分。史学家提到萨尔贡,一律尊之为“大帝”(The Great),因为他曾带兵侵略过不少邻国,他所杀过的人盈城盈野,他所掳掠的财宝无可数计。
萨尔贡东征西讨,降伏埃兰,血洗波斯湾,最后,建立了一个横跨西亚,直达地中海的大帝国。在历次战争中,萨尔贡做了一桩大快人心的事。前面我们提到卢伽尔扎吉西,血洗拉格什,并辱及该城之女神,可是现在轮到他遭殃了。萨尔贡把他打败后,用铁链将他锁到尼普尔。
赤手空拳创立一个大帝国,并且统治达55年之久,萨尔贡在人们心目中已不是人而是神。然而当其权势声望如日中天的时候,他的帝国却突然破碎,崩溃的原因是他的亲信部属纷纷走上了他的老路——叛变夺国。继萨尔贡为王者,是他的三个孩子。这三个孩子中,最英武的是幼子,名叫纳拉姆辛(Naram-sin)。此王的事迹见诸一块石碑,上面记述着他征服获胜的经过。
后人对纳拉姆辛进一步的认识,得自于一件艺术品——一块浮雕。这块浮雕由德·摩根于1897年发现于苏萨。此物现珍藏于法国卢浮宫博物馆。从那块浮雕上,我们可以看出纳拉姆辛是一名富有大丈夫气概的男子。他手执弓箭,庄严地向一个垂死之敌前进,显然,他的敌人已身受重创,他前进,可能是去救他。在他与受伤者之间,另一名战争牺牲者咽喉为箭所穿,正摇摇欲坠。画面背景为高耸入云的扎格罗斯(Zagros)山。那座山上,竖着一块以楔形文字刻成的纳拉姆辛纪功碑。
就一座城市而言,一度被彻底摧毁,往往并非是它的不幸。因为,形形色色新建筑的出现以及公共设施的改进,唯有在被彻底摧毁的城市里才有出现的可能。在这方面,拉格什的复兴,便是一个显例。
公元前26世纪,在另一位开明君主古迪亚(Gudea)的治理下,拉格什自废墟上矗立起来,且比以前更加繁荣和美丽。在苏美尔雕塑家刻笔下,古迪亚是短小精悍的典型。目前珍藏在卢浮宫博物馆的一尊古迪亚雕像,除形体短小精悍外,更显露出其内心的慈祥和虔敬。在苏美尔人的眼中,他的地位相当于罗马的奥勒留。他不但对宗教虔诚,而且还富有学术修养。他广建寺庙,鼓励研究,抑制豪强,体恤贫弱。古迪亚死后,其人民奉其为神。他们为他所刻的碑铭,有着如下的字句:“七年如一日,王令侍卫与之并行,宫娥与后妃并行。教化所及,国中强者不敢轻侮弱者。”
与此同时,闪米特的乌尔部,经由长时期的发展——自公元前3500年至公元前700年间——也到达兴盛的顶点,乌尔在乌尔恩格(Ur-engur)主政时代,不但所有苏美尔人归其统治,而且整个西亚亦无不服从其号令。乌尔恩格是一位非常伟大的君主,他为苏美尔制定了一部有史以来最完备的法典。在制定法典时,他曾说:“我所制定的法典,应是正义公理的化身。”在整个幼发拉底河上,乌尔因商业发达而富甲一方。乌尔恩格利用乌尔的财富,不但把乌尔的寺庙城池修建得美轮美奂,而且将其卫星城池,如拉尔萨、乌鲁克及尼普尔也修整得面目一新。他的儿子敦吉,继其父统治乌尔。敦吉温厚英明亦如其父,在58年长期经营下,乌尔变成了天堂。乌尔恩格和敦吉死后,乌尔人即奉之为神。人们说:“在他们父子治下,使我们重温了一遍伊甸园的旧梦。”
但不久,美梦变成了噩梦。埃兰人从东边杀来,亚摩利人(Amorites)从西边夹击。乌尔王变成了俘虏,乌尔财富被搜刮一光。乌尔的诗人,为乌尔女神伊什塔尔之被亵渎,曾以歌代哭。一位诗人,以伊什塔尔口吻写下了这首诗,即使距今4000余年,读之仍令人感动异常:
我,被敌人奸污了,呀!他连手都没有洗。
那双带血的手,把我吓个半死。
啊!可怜的女人。你的尊严已被禽兽剥夺净尽!
他脱下我的衣裙,去温暖他的妻子,
他抢走我的首饰,去装饰他的女儿。
(现在)我成了他的俘虏——事事得仰其鼻息。
想着那令人发抖的一天,
他闯进我的宫殿,我躲进了夹壁,瑟缩着像只鸽子。
他闯进夹壁,我被迫爬上屋梁,像只飘飘欲坠的小猫头鹰。
他在追,我在逃。逃离神龛,逃离城市,像一只无依的小鸟。
啊!我在叹息:
“何年何月才能回到我那遥远的故乡?”
此后200年,埃兰及阿莫(Amor)统治着苏美尔。在此期间,这里的历史近乎一片空白。但忽然北方的巴比伦,出现了汉谟拉比大帝(The Great Hammurabi)。他先自埃兰人手中夺取乌鲁克及伊辛(Isin),23年后,灭埃兰、亡阿莫、灭亚述,建立起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帝国。为治理这个帝国,他曾制定一部赫赫有名的《汉谟拉比法典》。自此,历史舞台上再也听不到苏美尔人的声音了。因为两河平原历经若干世纪,在未变成波斯天下之前,一直为闪米特所牢牢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