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脑-(1989)-The Brains of Rats
(美国)迈克尔·布鲁姆林 Michael Blumlein —— 著 阿古 —— 译
迈克尔·布鲁姆林(1948—— )是一位美国科幻作家,他在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担任全职医生。他的小说包括《山脉运动》(The Movement of Mountains,1987),《X,Y》(X,Y,1993)和《治疗者》(The Healer,2005)。尽管布鲁姆林文学著作不多——只出版了六本小说或小说集——但他对这个领域有相当大的影响,他的第一部小说是发表于《中间地带》杂志的《组织切除和变异体再生:一个案例报告》(Tissue Ablation and Variant Regeneration:A Case Report,1984)。这个故事仍然是有史以来最令人震惊的野蛮政治攻击之一。攻击对象是罗纳德·里根,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一队医生切除了其活体内脏,为了惩罚他任由这个世界罪恶滋生,也为了弥补那些罪恶,通过生物工程培养,把取自里根体内的消融组织,转变成食品和其他商品,用来拯救日益贫瘠的地球。这个故事不免让人联想起J.G.巴拉德的“浓缩小说”,绝对能在《新世界》杂志的新浪潮时代卷中占有一席之地。
《组织消融》(Tissue Ablation)和其他一些引人注目的故事,包括《鼠脑》(最初发表在《中间地带》杂志,1986),用医学话语深入探讨性别政治,提出了石破天惊的极端解决方案。《鼠脑》以及《湿衣服》(The Wet Suit)等原创故事,被结集出版成小说集《鼠脑》(The Brains of Rats,1989)。布鲁姆林在之后写就的故事,被结集出版成小说集《医生的命令》(What the Doctor Ordered,2014),其中包括一篇中篇小说《罗伯茨》(The Roberts,2010)——继续保持着同样的风格:文笔冷冽,思想炽烈。布鲁姆林写得出彩的故事,都是用一种疏离、镇定的文笔,对公众议题(和社会现状)提出无情抨击。
作家迈克尔·麦克道尔对《鼠脑》做过一番敏锐简介:“布鲁姆林偶尔写就的科幻小说,展现出了一个令人不安的奇怪未来世界。与这幅图景最接近的,可能是费里尼用怪异的程式化电影语言展现的过去历史,相似之处不在于两幅图景中的细节都被展现得正确无误,而纯粹在于布鲁姆林的未来画面和费里尼的历史画面一样,都被展现得充满歧异,无法辨认……在小说中被逼真描述的未来病态心理,突然就无缝对接进了现代文明的病理之中。”
布鲁姆林以无畏的姿态,琢磨品玩着藏于人类心理结构深处的病态和扭曲——这种姿态,可能源于其医学背景,似乎也受到颓废派和象征主义的影响——展现了20世纪晚期科幻小说的经典主题和典型风格,深度描绘了这种远未抚平的世纪末惶恐。从某种意义上讲,作者身为一名中产阶级医生,写下如此怪诞的故事,无意间亦是对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产阶级生活品质的一种谴责。当然,布鲁姆林的小说,经常会让读者联想起小詹姆斯·提普奇式的科幻小说,试图以粗硬的现实主义笔调,去探索离奇古怪的社会病态心理。
即使在今天,阅读《鼠脑》,看着一个自我身份破碎的所谓社会精英,细细讲述一个狂热的极端想法,并坚定地计划实施,仍然能震撼人心,令人心生惶恐。
<正文开始>
有证据表明,圣女贞德是一个男人。庭审记录表明,她没有女性常有的柔弱性格。在被监禁之前,高级教士们检查了她的下体,发现她的阴户形状异于正常女性。事实上,她的私处和孩童一样光滑,没有阴毛。
有一种男性性器官发育异常,叫作睾丸女性化。婴儿在出生时没有阴茎,睾丸隐蔽。外生殖器呈现女性特征。这些男性被当作女性抚养长大,到了青春期也会发育出乳房,嗓音不会变粗。但他们没有月经,因为他们没有子宫。他们的下体也没有阴毛。
这些人的染色体结构正常,有22对常染色体和1对男性染色体。1431年,19岁的圣女贞德被教会判定为女巫,处以火刑。她很可能就是一名睾丸女性化的男性。
1838年,荷克赖恩·巴尔作为一名女性,出生于法国。她在一个女修道院度过童年,在寄宿学校上学,后来成了一名女教师。尽管她被当作女孩抚养长大,但她的性取向仍然是男性,喜欢女人。当时,她已经有了一名女性情人,因为左腹股沟经常严重疼痛,她向一名医生求诊。这名医生的检查报告,促使她的性别被重新定位,1860年,她被授予男性公民身份。这一转变让她备感羞耻和耻辱。她的男性生活,过得极其悲惨。她于1868年自杀身亡。
我有一个女儿。我娶了一个肌肉发达的金发女人。我们生活在一个开明的时代。但我每天都在想,到底谁是男人、谁是女人,谁是丈夫、谁是妻子。我对我们的选择充满困惑,我的思路混乱不清。尤其是现在,我能够让地球上出生的每一个孩子,都发育成男孩。
有一回,我接待过一个病人,他的阴茎不时滴落一些浑浊液体,已经疼了好几天,频繁清洗,吃药店买来的药片,都没能缓解疼痛。大约十天之前,他在出差时嫖了一次娼。我问他是否有快感。他说,男人嫖妓是理所当然的。
几天后,等女儿熟睡,他和妻子做了一次爱。他说她当时非常亢奋。他当着妻子的面,在人来人往的诊室里旁若无人地说出这句话。
他们俩都很年轻。当他进体检室时,她安静地坐在等候室里。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疲惫和无知把她消磨得面无表情。她的女儿蜷着身体睡在她膝头上。
在体检室里,那个男人撸着他的阴茎,挤出大量奶油状物质,我把它抹在一枚载玻片上。一个小时不到,实验室告诉我,他得了淋病。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他很吃惊,也很担心。
“什么病?”他问。
“一种传染病,”我说,“一种性病。通过性接触传播。”
他慢慢点了点头:“我的妻子,她非常亢奋。”
“极有可能是那个妓女传染给你的。”
他茫然地看着我,又说了一遍:“她非常亢奋。”
他如此执迷于这个念头,令我感到不可思议,我又平静地复述了一遍我的推断。我给他和他的妻子都推荐了治疗方案。至于他如何向妻子解释,就看他自己了。一个如此自信的男人,应该不会有太大困难。
我承认自己的想法很矛盾。我对催眠术和权力关系很感兴趣。多年来,我一直想成为一名女性,有一对结实的小乳房,并戴上胸罩来助挺。我的头发将是齐肩的柔发。大半侧自然披下,遮住耳朵;另一侧则梳到脑后,露出耳朵。脸颊皮肤光滑细嫩。
我曾经梳过这种发型,并穿上深色丝袜和高跟靴,在衣橱镜前摆造型。我穿的天鹅绒连衣裙是为体形娇小的女人设计的,我第一次从头往下套裙子时,把缝线都扯裂了。我的肩膀和胳膊很宽很大,拼命使劲,才穿进了那两截窄小的衣袖。裙子太紧了,我几乎动弹不了。但套上这一身,我突然就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尤物。
我从来没有渴望过男人。我热爱女人。我内心深处是一个女人,我渴望女人。我想占据上位,又想被压在身下。我渴望发号施令,又想被牢牢掌控。
我得承认,我也有办法让每一个胚胎都发育成女性。这个想法和把所有胚胎都培育成男性一样令人不安。但我认为,胚胎发育,就应该全是女性,或者全是男性,完全不必制造男女差异。
决定性别的基因,位于第23对染色体上,由1对相对较短的有限核酸序列构成,分别位于X和Y染色体。人类和绝大多数生物的性别决定基因已被测绘完毕,并进行过跨物种比较。黄蜂、海龟和牛等不同物种的性别决定基因都非常相似。研究人员最近发现,一种印度毒蛇纹蛇与人类在物种进化树上分离的时间点,是数百万年前,而雄蛇有一段基因序列,与人类男性的基因序列几乎完全相同。
基因会开启其他一系列基因,合成一种大分子,折叠成一种复杂蛋白质,存在于男性体内几乎所有细胞的表面,但在女性体内则不存在。这种蛋白质的存在,将促使细胞和细胞环境以特定方式发育。这种发育模式,在几百万年里并没有太大改变。
老鼠大脑的某些区域表现出明显的性别特异性。在细胞密度、树突形成、突触分布等方面,雌雄两性都存在差异。给老鼠提供两种水——一种是纯净水,另一种是非常甜的糖精水,雌老鼠总会选择糖精水,雄老鼠则会选择纯净水。曾在子宫中暴露于高水平雄性激素的幼年雌性黑猩猩,行为模式与其同母姐妹明显不同。她们率先发起攻击的次数更多,攻击方式更粗暴、更具威胁性。她们常常会高声咆哮。
人类大脑的性别差异确实存在,但在过去的50万年里,大脑的深刻进化已使性别差异越来越模糊。我们有语言和远见,有意识和自我意识。我们有艺术、物理和宗教。在一种男人和女人共同分享其意义的语言中,我们说,男女虽然不同,但却平等。
两性之间争夺主导权力的斗争,反映了大脑思想和身体功能之间的分裂,思想的力量蓬勃发展,而身体的结构却一成不变,两者产生了深深的裂痕。两性平等,这种数百年前刚出现的新思想,不断被延续了数百万年的本能所颠覆。决定精神能力的基因,正迅速进化,而决定性别差异的基因,则亘古不变。两种基因的进化不平衡,使人类的真实身份暧昧不清,两性之间暴力冲突不断。我有办法可以改变、终结这种不平等。
在行医时,我见过男人打女人,也见过女人打男人。女人们来到诊所,脸颊瘀青肿胀,被爱人狠狠打了耳光。不久前,一位颇有魅力的中年女士前来求诊,她鼻子滴血,胳膊瘀青,眼睛下方的颧骨隆起处,有一道伤口。她浑身颤抖个不停,呜呜抽泣着,语无伦次。只好由她妹妹代替她答话。
她的老板打了她。他把她推撞在档案柜上,踢得她满地乱爬。她哭喊着求饶,但他不停地踢她。她为他工作了十年。以前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
还有一次,来了一个年轻小伙子。他穿着背心,肩膀和胳膊上肌肉发达。在一处肱二头肌上,文着一个女人的上身和脑袋,她的巨大乳房从小伙子撕裂的外衣里冒了出来。在文身下面的前臂上,有三道又长又深的伤痕,渗着鲜血。我猜想,肯定是一只大猫、山猫或美洲狮狠狠抓了他一爪。他告诉我,是他在开车时,不小心撞伤了自己。
我清洗消毒了伤口,切掉了伤口末端皱成一团的死皮。我问这伤是怎么来的。他说,是他女朋友抓的。他面露微笑,骄傲地凝视着手臂上的伤痕。他们打了一架,她用指甲刮伤了他。他看着我,面色微微一凛,试图摆出一副男子汉架势,但一开口,却依然像个小男孩:“你觉得我应该注射狂犬病疫苗吗?”
人类的性别分化发生在孕期第5周。在此之前,胎儿是无性的,或者更准确地说,它有可能发育成男性或女性,或双性。大约在第5周,一个基因启动,引发一连串事件,最终导致睾丸或卵巢出现。在男性中,这一基因与Y染色体有关;在女性中,则与X染色体有关。XY配对通常会产生男性,XX配对则会产生女性。
这两种基因已经可通过人工手段鉴别并生产。尽管科学界并不怎么赞同,我们的实验室还是做了进一步研究。最近,我们设计了一种方法,把这两种基因编进一种常见鼻病毒中。这种病毒无处不在,在人类中具有高度传染性。它主要通过飞沫(喷嚏、咳嗽)传播,也能通过其他体液(汗液、尿液、唾液、精液)传播。我们已经减弱了病毒毒性,使它对哺乳动物组织无害。它几乎没有引起任何免疫反应,而是在细胞内安静休眠。它不会造成明显的身体功能中断。
当一个受感染雌性怀孕时,病毒会迅速穿过胎盘,感染发育中的胎儿细胞。如果病毒携带着X基因,胎儿就会发育成雌性;如果病毒携带着Y染色体,胎儿则会发育成雄性。在老鼠和兔子实验中,我们已经能培育出发育完整的雄性或雌性动物。类人猿实验也同样取得了成功。但是,现在就下结论,说我们有能力对人类做同样的事情,还为时过早。
想象一下,在一个家庭中,成员全都是男性或女性。整个地区,整个城市,甚至整个国家,都遍布着这样的家庭。两性之间的斗争将彻底消失,人类社会变得单纯统一,前景如此美妙,仿佛一直以来注定会发生的事情。
我的女儿是个美丽的小女孩。我想,她对性的了解,足以满足她现在的需求。她经常在晚上玩弄自己的性器官,有时白天也会玩弄。她很高兴不用再穿尿布了。她以前经常看到我的阴茎,偶尔会触碰它,现在她似乎已经不再在意了。
每隔三四个月,她会穿一次裤子。其余时间,她都穿短裙或连衣裙。我的妻子,一个体力劳动者,只穿裤子。她是卡车司机。
我们女儿的一名老师,一位教会妇女对她说,信基督教的女孩不应该穿裤子。我昨晚梦见,我们下一个孩子将是个男孩。
我承认我很困惑。在9世纪,有一个德国女人,她的名字无人记得,姑且叫她凯特琳。她遇见并爱上了一个男人,他是一名学者。据推测,他们深爱着对方。这名男子要前往雅典学习,凯特琳陪他同行。为了能够住在一起,她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男人。
之后,这个男人去世了,而凯特琳继续待在雅典。受他的熏陶,她获得了很多学识,自己也成了一名学者。她继续学习,随着时间推移,她的渊博学识,享誉整个欧洲。她继续伪装成一个男人。
过了一段时间,她被召到罗马,在教皇利奥四世的教廷里研究和授课,她的名声越来越大,当教皇利奥四世于855年去世时,凯特琳当选为教皇。
两年半之后,她的统治戛然而止。在一次教皇游行中,凯特琳身着掩盖身体轮廓的宽松斗篷,被众人簇拥着,走在罗马的街道上,突然,她蹲在地上,一阵喊叫之后,当街生下了一个孩子。不久之后,她被扔进地牢,并被流放到贫穷的北方。从那时起,所有的教皇在即位之前,必须由两个可靠的神职人员检查下体。他们会在一群信众面前,把手伸进教皇候选人的长袍内,仔细摸索。
检查者宣布:“有睾丸!”
信众们全都松了一口气,纷纷说道:“感谢天主,感谢天主。”
前些天,我参加了一场表彰本地区女性作家的慈善午宴。五百位出席者中,我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男人之一。我受一位朋友邀请而前往,我喜欢这位朋友,也喜欢那些受到嘉奖的作家。我身穿运动外套和休闲裤,长了四天的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我排在门口的一个长队里,被一群女人包围着。有几个女人比我还高,但我高过绝大多数女人。所有女人都穿着时髦,大多数女人都佩戴着珠宝,化了妆。我感到不太自在,举止也拘谨了很多。我已经准备好接受挑剔和盘问。
一个大嗓门女人突然插到了我前面,我一声不吭。在签到台,我谦恭地轻声回答。负责签到的女人微笑着恭敬答礼。我感觉好了点,拿起准入卡,走了进去。
那是一个豪华大会堂,里面摆满了铺着洁白餐布的桌子。午餐由同一幢楼里的一所烹饪学校提供。在大会堂的左边有一间厨房。在大会堂前面舞台上方的中间层,还有一间用玻璃幕墙围起来的厨房,在午宴举行时,正好有一个班级正在上课。身穿白色外套的学生和一名戴着白色高帽的厨师,在玻璃幕墙前来回走动。他们的嘴唇动着,但我们在下面听不到任何声音。
午宴进行到一半,主办者登台发言,她说此次慈善午餐会,是一场致力于争取妇女和女童权利的盛会。我不禁遐想起来。
多年来我一直是一个女权主义者。我的第一任妻子举办女权聚会的时候,我就待在隔壁房间。我非常支持她。我和她一起庆祝瓦莱丽的《消灭男人宣言》得以出版。姐妹们摘录瓦莱丽的话语,做成一个幻灯片秀,在东海岸附近巡回放映。我为放映录制了一个男声背景,不停地念叨着:我是一坨屎,一坨卑微又可怜的屎。
我的女儿四岁。她和任何一个四岁孩子一样珍贵。我希望她能够有自己的选择。我希望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力量。我要为她拆掉那扇阻挡女性获得权利的性别歧视之门。
第一个获奖者来到演讲台,开始读一个故事,讲述了一个富有的女旅行者和一个贫穷的墨西哥女佣之间的承诺。刚读了两段,就被一种噪声打断。那是一种沉闷的咚咚声,持续了半分钟,停了一下,又响个不停。噪声来自舞台上方的玻璃教学厨房。白帽厨师正在敲打一块肉,对下面的场景浑然不觉。显然他听不到。
那个女人试图继续读下去,最终还是停了下来。她对着听众随口抱怨了几句。我们都焦急地等待着,人群中不时发出几声紧张的尬笑。厨师不停地敲打着肉。在我身后,一个女人大声嘀咕了一句:“男性沙文主义者。”
我一点也不惊讶,事实上,我从一开始就猜到会有人这么说。这让我很生气。那个男人是无辜的。这个女人是个傻瓜,一台自动复读机。我真想揍她一顿,揍得她人仰马翻,让她付出代价。
我有一个朋友,他的脸庞和脸颊都很狭长,看起来好像从来不刮胡子。他的眼睛很机敏,和我在一起时,似乎总在瞄别的地方。他的言谈很肤浅,用词却很讲究。他也并非没有吸引力。
他自信满满,投机取巧。冷漠之中,透着机智狡猾。他好胜心极强,他会仔细掂量那些能迎接他挑战的人。这些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
我认为他是一个掠食者,一个拼命抢占上风的人。这种评价,可能会让他惊讶,甚至疑惑,因为自私自利的人,往往无法正确地审视自我。有时他也会嘲讽一下自己,当然他会非常自豪自己居然能做到这一点。
他对女人有一种特殊的态度。他不喜欢那些和他一样聪明的女人。他不尊重那些智力逊于他的女人。然而,他爱女人,他喜欢掌控女人,他尤其喜欢那些没有主见的女人。我有时和他一起打网球。如果我打偏了,我会道歉。如果我打得不够好,我会道歉。我想让他高兴,每次和他对打都是我输。我怕赢,怕他会生气,怕他会怒气冲冲。他的脾气非常暴戾。
其实,我想赢,我非常想赢。我想运用我的胜利力量,让他一头栽进拦网里,栽在水泥地上,永远沉在里面。
我承认我很困惑。一个男人可以是好斗的、温柔的、强势的、有同理心的、有同情心的、喜怒无常的、忠诚的、有能力的、幽默的、慷慨的、锐利的、自私的、有权势的、自毁的、害羞的、可耻的、强硬的、软弱的、奸诈的、真诚的、诚实的、勇敢的、鲁莽的、虚荣的、脆弱的、骄傲的。男人拼命抑制着自己的复杂本能,他的心志混乱,既搅扰着他内心的平静,也赋予他生命的活力。
生物学家P博士,是一位丈夫、一位父亲,曾经主持过一个非常著名的研究项目。他感到疑惑,自己的行为有多少是受自己的主观意识支配的,又有多少是受体内不可控的化学物质涌流,流经突触的生物电流——在受孕后60天后,就已经在神经网络中烙印下男性观念——支配的。他不想削弱自己作为科学家、作为男人的力量,他努力与自己的冲动做斗争,但他对女性生活方式的匆匆一瞥,令他无法忘怀。他的妻子和女儿之间的纽带,有时会让他淌下眼泪。想起妻子把孩子放在肚子里九个月,然后从双腿之间的缝隙里推出来,这幅场景,深深震撼着他,仿佛是一个强有力的催眠暗示,仿佛是一种甜美纯粹的存在,没有这种存在的滋养,他的生命就会枯萎。
我问另一个朋友,身为一个男人是什么感觉。他紧张地笑着说,这个问题太难了。好吧,我说,那你身为男人,最喜欢什么?他支支吾吾,但我继续追问。他说,有一个阴茎。我点了点头。被舔硬,放进一个温暖的地方,达到高潮。他面露微笑,看上去很幸福。哦,上帝,他说,高潮真是太美妙了。
后来他说,我喜欢自己拥有的权威,那种微妙的优势。我喜欢被尊重。一个男人,只要成为一个男人,就能得到尊重。当我勃起的时候,当我变得很硬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很强壮。平时被隐藏的力量,这时全都焕发出来。这时的我,似乎无所不能。
(我想象着,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只有男人的世界。该有多么奇妙!病毒,从这时起,我开始认定病毒属性必须是Y。)
在我和第一任妻子结婚的那一年,一个夏日,我们俩离开了主路,逛进山里去闲坐。我和她分别坐在一条土路的两旁。山坡上散落着大块花岗岩,周围是山杨和一些孤独的松树。天空深蓝,美得让人忘了呼吸。空气清新。
她捡起石头向我扔来,大声争辩着。有些石头非常大,伸展开五指刚好能握住的那种大石头。石头掉落在我身旁,在路基上拍起一团团灰尘。她在争辩我们俩必须结婚的理由。
她说:“我会得到更多的尊重,一旦我们结婚,我们就可以离婚了。一个离过婚的女人会得到尊重。”
我叫她不要再扔了。她气急败坏,因为她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尊重。因为我一直不让她如愿。因为她正在做一份男人干的工作,清理船舱,铲除锈斑和尘垢,但别人还是把她当作女人看待。而她希望别人把她当作男人,她希望像男人一样强势,又脏又硬。她想在酒吧里抽烟、喝酒、打台球。她想在酒吧里表现得像个男人,大声嚷嚷,无所畏惧。她不但想像男人一样粗鲁,还想看起来很时髦,想穿上性感衣服,想穿上紧身衣裤。她希望男人们能被她吸引,她希望男人们看到她会扭过头去皱起眉头。她想拥有那种力量。
“一个结过婚的女人,男人们知道她懂一些门道。她不是软弱可欺的。她摆脱过一个男人,就可以再抛弃一个。他们会尊重她。”
她不再扔石头,站起身向我走来。我有点被吓着了。她说,如果我爱她,我就该娶她,这样她就能和我离婚了。她很温柔,也很固执。我确实爱她,我也懂得尊重的重要性。但我犹豫不决,我下不了这个决心。
“你看,”她说着,又生起气来,“做决定的人是你。你永远是掌控者。”
我回答:“我是一坨屎,一坨卑微又可怜的屎。”
有一天,一个女人来找我。她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的研究重点,但不知道细节。她不知道,眨眼之间,她的种群,或者我的种群,可能就会从地球表面消失。她并不知道,但这似乎无关紧要。
她穿着很朴素,容貌也平平。她说话时,平静的表情下,不时涌动出一股激动的神色。她说,作为一个女人,她绝对不能让一个男人来决定她的未来。
情急之下,我对她说:“我根本不是一个男人。”
“我是一个母亲,”我说,“在我女儿小时候,我让她吮吸过我的乳房。”
她轻蔑地说:“你没有乳房。”
“只是少了乳汁。”我解开纽扣,拉开衬衫,挤出一个乳头,“她吮了几下就不吸了,因为没有乳汁。”
“你是个男人,”她不为所动,“你的外表像男人。我看过你走路,你走起路来也像个男人。”
“男人走路是什么样子?”
“就是男人走路的样子呗。”
“我非常有礼貌。人群拥挤时,我会让到一旁,让别人先走。”
“礼貌是强者对弱者的怜悯,是对自身优势的确认。”
“有时候我很温顺,”我说,“有时候我像小猫一样害羞。”
她生气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个孩子,正在试探她的耐心底线。“你就是一个男人,男人是被抛弃的人。你已经被你所创造的世界抛弃。男人的世界,建立在其他物种的尸体之上,建立在女人们的尸体之上。”
我不想和她争论。她说得也有一定道理,的确是男人征服了世界。
“你以为男人更高级,”她接着说,语气缓和了些,“这是一种愚蠢的比较。并没有什么比男人更低级。低级的是你们男人自己。”
“我从不会看轻任何人。”我说。
“男人根本就不会去看,如果你仔细看,你会发现自己身体的某些部位正在消失。”
“什么意思?”
她静静地看着我:“难道你不觉得,现在女人的机会已经到来了吗?”
“让我来告诉你一个故事,”我说,“我一直都想成为一个女人,只要有机会,我就会把自己打扮成女人。但我很害怕,从来不敢把女人的衣服放在自己的公寓里,我常常借用邻居的衣服。她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女人,比我更高大,她在晚上工作。我有她公寓的钥匙,晚上下班之后,在她回家之前,我会偷偷溜进她的房间,仔细搜索她的抽屉。她的大部分衣服,我穿着都挺合身。她有一双齐膝软皮长靴,我特别喜欢。”
她眯起眼睛:“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我想要告诉你。我希望你能理解,这很重要。”
“听着,没有哪个男人会真心实意地想成为女人。”
“男人是美丽的。”我捏紧一个拳头,“我们的身体,像大海一样强大有力。我们的肌肉,像波浪一样相互交织。
“没有什么东西比男人更纯洁。男孩的脸庞尤其纯洁,脸颊光滑无瑕,眼睛里闪动着真挚的承诺。
“我爱男人。我喜欢用眼睛、用想象力,去观察男人身体坚硬的部分、柔软的部分。我喜欢看赤身裸体的男人,但我并不会勃起。我从没想过和男人做爱。
“有一天晚上,我和一个男人做了爱。那个晚上,我又溜进了邻居的房间,我穿上她的深色紧身裤、高筒靴、一件束腰的短连衣裙。我在胸罩罩杯里塞了很多袜子,装扮成了一个身材硬朗的高大女人。装扮完,我脱掉所有衣服,叠好,整齐地放回抽屉里。我穿上自己的裤子和衬衫,套上一件皮夹克,离开了房间。我打算去我妻子那儿睡,她和我分开住,住在几个街区之外。
“在街上,我仍然感到兴奋。我内心的亢奋并没有得到缓解,我需要释放。走着走着,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徘徊游荡的男人,又像一个情欲难耐的女人。我觉得,我更喜欢成为后者,因为我想让别人来蹂躏我,我想让别人来掌控我。
“我爬上山顶,向山下走去。时间很晚了,街道很黑。一辆孤零零的汽车——一辆凯迪拉克——从山上爬了下来。开到我身旁时,汽车放慢了速度。司机挥手让我过去,我后退了半步。我的心狂跳。他又挥了一下手。我深吸了一口气,狠狠吞咽了一下,走了过去。
“他是个身材魁梧的黑人,身上一股酒味。我挨着车门坐着,双眼直盯着挡风玻璃,尽量远离他。他问我住在哪里。我说我无家可归。他咕哝着,开上一个陡峭的山坡,接着又开过几个小山头。他把汽车开进了一个公寓的地下室。‘这是我一个女性朋友的住处。’他说。我跟着他上了几段楼梯,沿着一条走廊走到一间公寓门口。我的下身硬了,我有点惊恐,但下定了决心。一路走来,他一直都没碰过我。
“他打开门,我们走进屋。客厅空荡荡的,地板上有一个录音机,散落着一堆密纹唱片。录音机里正播着一张唱片,快播完了。我原以为公寓里还有别人,但里面空无一人。
“这个男人走进另一个房间,也许是厨房,给自己灌了一杯酒。他对我不算友好,也不算冷酷。我觉得,把我带到这里,他也有点紧张,但他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仿佛我只是一件物品,无意间闯进了他的世界,可以任由他用自己的方式去支配。我觉得,任由他支配,也未尝不可。
“他把我带到卧室,把我推倒在床上。那只是一开始,很快我们就翻滚到了地板上。他脱下衬衫和裤子,拉下我的裤子。他趴在我身上,脸对着我的脸。他胸膛宽广,又大又重。我伸出双腿,缠在他身上,他开始在我身上蹭来蹭去。他的嘴唇肥厚,他吻了我,把舌头伸进我嘴里。他体味很重,散发着毒品和酒精的味道。他的胡须蹭在我的脸颊上。我喜欢他胡子贴紧我皮肤的感觉,但不喜欢他胡子刺扎皮肤的刺痒感。他开始喃喃自语。
“‘游泳门,游泳门,快让我进那扇游泳门。’
“他醉醺醺地一遍又一遍嘟哝着,越来越硬,越来越挺。
“他把我翻过身,让我跪着,翘起屁股。他抓住我的胳膊,想要进入我的身体。我很干、很疼。尽管很痛苦,我还是让他插入,因为我想感受一下,我想知道,和男人做爱到底是什么感觉,我不想让他失望。
“甚至在那之前,在感到被插入的疼痛之前,我的亢奋劲就已经消退了。我的阴茎也已经萎缩了一些。我喜欢他的强势,我想要被他支配,但当他变得越来越兴奋时,我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件物品。我是一个男人,但我也能轻易地变成一个女人,或者一条狗,甚至一根柔软的管子。我迷失了自我,我的精神脱离了身体,变得越来越冷。我甚至没有感觉到他高潮来临时冲刺的那股力量。仿佛那个跪在他身前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物品……”
我停了下来。那个女人沉默了一会儿。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终于问道。
“我原先确定无疑地认为,这个男人要想满足自己的欲望,并不需要我,或者其他人。但我错了。”
“他伤害了你。”
“从某种角度来说,我甚至有点同情他。但同时,我也钦佩他的决心。”
她心烦意乱:“所以你认为自己能理解身为一个女人的感受?就因为这个故事,即使你说的这一切的确发生过,你就以为自己能彻底理解女人了吗?”
“我什么都不理解。”我说,“但是,当我反思这段经历的时候,比起自己身为男人的感受,我似乎更能贴近女人的感受。”
我的朋友说,身为一个男人,最棒的是有一根阴茎。这让我想起一个病人,一个患糖尿病的中年男子。他每天注射两次胰岛素,对饮食很谨慎,但他仍然承受着糖尿病的严重后果。对他来说,最悲哀的是,他居然丧失了性能力。
“我没办法勃起,”他告诉我,“连一两分钟都不行。”
我问他是否还能达到性高潮。糖尿病会有选择地破坏人体神经。
“有时能。但这不一样。性高潮的感觉仍然很棒,很好,但这和勃起不一样。一个男人就应该能勃起。”
我点点头,心想他应该心存感激,情况本来可能会更糟。“至少你还能达到性高潮,有些人连性高潮都没了。”
“医生,你能不能给我打一针?有没有能让我勃起的药?”
我说,我没有这种药,这不是打一针的问题,这是糖尿病的后遗症。我和他达成一致,要更努力地控制病情,但不管怎么努力,他仍然无法勃起。但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表现出沮丧,也没有生气。他实事求是、坦率,有时甚至挺滑稽。他告诉我,他的妻子更喜欢现在的他。
“我现在安分多了,”他解释道,“倒不是我不想乱搞……女士们,她们似乎也并不介意我的不举。事实上,她们似乎很喜欢我现在的状态。但我可不想这样,我感觉很不好,我感觉自己不像个男人。”
“这么说,婚姻生活反而更和谐了?”
他耸了耸肩:“她是个很保守的女人。她宁愿完全不过性生活。医生,要不给我注射点荷尔蒙吧。我又能损失什么呢?”
他的乐观感染了我,我给他注射了睾酮。几周后又注射了一次。但没有任何效果。我下一回再见到他时,他手里拿着一张剪报。
“我发现有这样一种手术。”他把那篇文章递给我,“他们会在你的阴茎里,植入一个金属棒之类的东西,让它变硬。也可以植入一根带泵的管子。要做爱时,就把它硬起来,做完了,再让阴茎软下来。医生,你觉得怎么样?”
我对植入物有一点了解。那些棒状物挺管用,但阴茎会一直保持僵直,这一点很令人烦恼,而且如果不小心被扳弯,会造成伤害。充气管也不可靠,有时会胀裂,其他时候却缩不回去。我郑重地提出了警告。
“值得一试,”他说,“我又能损失什么呢?”
过了四五个月,我才再次见到他。他迫不及待地把我拉进检查室,我一关上门,他就拉下了自己的裤子。他的阴茎,穿过内裤前开口,像手指一样指着我。他满面放光。
“医生,我现在可以连续做几个小时,”他自豪地说,“六小时,八小时,只要乐意,我可以做一整晚。瞧瞧这个……”他把阴茎弯到右边,阴茎僵硬地拐在那里,几乎碰到了大腿。他又把它弯向左边,然后向上,然后向下,“任何位置,只要我乐意。那些女人,她们可喜欢了。”
我坐在那里,惊叹道:“太棒了。”
“你真该看看她们的反应,”他说着,把阴茎折成一个问号,塞进裤子里,“她们全都乐疯了。我就像个永不满足的孩子,医生。她们完全跟不上我的节奏。”
我想象着,62岁的他,快乐、坚挺,在一张旧床垫上不停拱动着,不时停下来问他的性伙伴,她想要什么形状的阴茎。她喜欢偏左还是偏右,弯的还是直的,上翘还是下弯?他现在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他热爱女人。我问起他的妻子。
“她想和我离婚,”他说,“现在我的女人太多了。”
我想,问题不在于我与印度纹蛇有什么共同之处,它蜿蜒游过那个古老国家的某个淤泥河滩,我则坐在一张办公桌旁,身穿一件开襟羊毛衫。我们分享了某些核酸序列,那个位于染色体上的基因,使我们成为雄性。纹蛇凶狠好斗,我却忠诚可靠。它有一大片领地,我则是一个勤勉护家的丈夫。它能降伏所有同种雌蛇;我则强壮、可靠,是一个合格的爱人。
真正的问题在于,我和妻子之间的不同之处。我们躺在床上,我们长长的躯体紧紧挨着,仿佛想要融入彼此,变成对方。我们交谈着,有时候会谈起爱,绝大多数时候谈的是烦恼。她说,我的工作太辛苦了,我太累了,我的身体到处都在疼。我想,那真是太糟糕了,我很遗憾,但钱就是这么挣来的,还是得坚强、得振作。我说,我也很担忧自己的工作,我还担心自己不能成为一个好父亲,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丈夫。她说:“你做得很好,我爱你。”这句话根本没有触动我的心。她伸手抚摸我的头,我感觉自己被困住了;我也伸手抚摸她的头,她像猫一样发出咕噜声。“这是什么声音?”我问道,又紧张又害怕。“这就是爱。”她说着,吻了我一下。
我还是很困惑。人的大脑并不像鼠脑那么简单。人的生活不只是一只利爪、一根尖牙、一个散落着累累死尸的战场。我既想拥有,又想被占有。
一天晚上,她对我说:“我认为男人和女人是两个不同的物种。”
时间已晚。我们躺在一起,但没有相互触碰。
“也许很快,”我说,“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差别,就没那么多了。”
她打了个呵欠:“这样可能会更好。男女之间相处,肯定会变得更容易。”
我抓起她的手紧紧攥住:“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紧紧依偎在一起。”
她依偎过来:“我们喜欢这样。”
我叹了口气:“这是因为我们知道,有一天,我们可能不会再渴望能相互依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