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哭喊(1989)Crying in the Rain-科幻小说

时间:2024-11-20 10:53:07关键词:科幻小说

雨中哭喊-(1989)-Crying in the Rain

(英国)塔妮丝·李 Tanith Lee —— 著 王亦男 —— 译

塔妮丝·李(1947——2015)是一位具有代表性的英国幻想小说作家,在其多产而卓越的职业生涯中,几乎涉足各类文学类型,创作近100部中长篇小说、几百篇短篇小说,以及其他媒体平台的作品,包括两集BBC电视台制作的科幻冒险剧《布莱克7号》(Blake's 7)。李的父母都是专业舞者,成长过程中,他们经常和她讨论彼此喜爱的图书,并鼓励她阅读萨基(英国小说家赫克托·门罗的笔名)、西奥多·斯特金(美国著名科幻作家,与阿西莫夫、海因莱因等同为科幻小说黄金时代的奠基人与代表人物)的作品。她不到十岁就开始写作了。

李的短篇小说被收录进很多文集中,并在大多数主流科幻和奇幻小说杂志中都有露面。值得一提的是,李和《怪谭》杂志合作,后者自20世纪80年代起就持续出版其作品,直到她去世。她是第一位获得英国最佳幻想小说奖的女作家(1980年),并曾两次被提名星云奖,11次被提名世界奇幻文学奖(两次得奖),并于2013年、2015年先后获得世界奇幻文学奖终身成就奖、恐怖小说作家协会授予的终身成就奖。

当她超出自己早期儿童作品题材时,李证明了自己是一个创意无限、想象力丰富的作家,她笔下的小说风格、主题多变,并且可读性极强。从机器人到宇宙进化论,似乎所有话题都能成为她讲述的原动力。出于这个原因,很难将其作品放入科幻历史的大背景之下,只能说她的兴趣常常栖身于哥特派风格、超现实主义以及精神世界。虽然李是异性恋,但她大部分声誉却来源于她描写男同性恋、女同性恋、双性恋以及变性人角色的获奖作品。一部早期的系列,《来自平面地球的传说》(Tales from the Flat Earth,灵感源于爱尔兰作家奥斯卡·王尔德的小说),就因为刻画了流性人而声名大噪,而这部作品则是在近几年才越来越为人所熟知的。

《雨中哭喊》是李一部有代表性的经典作品——黑暗而沉郁的背景下的普通人,这样的设置暗示了毁灭性的结果。

<正文开始>

那天有天气警报,所以一开始我们都待在屋里。孩子们正在收看付费电视节目,而我在后院喂母鸡。大约上午九点钟,我的母亲突然跑出来站在院子边上。我还记得她用怎样的方式瞧着我:我曾经也见过这样的目光,虽然从未解释,但我知道个中含意。她仍然以这样的目光审视了母鸡,也检查了长在育苗盘中用于拌沙拉的蔬菜。今天这目光有一丝微妙的变化,连我也意识到了这点。看上去我的时刻已经来临。

“格林娜。”她说着大步流星奔到鸡场,扫了一眼无精打采的母鸡。这一整周只下了三枚鸡蛋,其中有一枚历史最大。然而,不管怎样,她此时此刻关心的并不是她的家禽。

“格林娜,今天早上我们去中心区吧。”

“妈妈,天气警报怎么办?”

“啊,那个。那些白痴,他们从来就没对过。总之,按照他们说的,到中午前不会发生任何事儿。在那之前天气会一直晴朗。我们也会在那之前回到家里。”

“可是妈妈,”我说道,“现在一辆公交车也没有。从警报发布以后就没有车了。我们只能步行。”

她的脸因为岁月和生活的磨砺而显得线条坚硬、骨骼分明。这张脸猛地扑将过来,简直是一个发动机关的捕鼠器:“那我们就步行。不要让我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你,格林娜。你以为你的腿是用来干什么的?”

我把盘里最后一点饲料倒出来,向楼梯大门走去。

“说到腿,”我的母亲说,“穿上你的长袜,还有上次咱们买的那些东西。”

这种唠叨总是不可避免。通常关于摄像头,尤其是那些安置在洗手间入口的。你一脱光,所有衣服就被送进洗衣机,在另一端洗好烘干等待你。但是,摄像头另一端有安保人员,还有医生,他们可能会带着某种兴趣看到这一幕。你得足够聪明穿上最得体的衣服,以免为此感到难堪,那种甚至连中心区医生扫过一眼都能够不带反感。我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位一丝不苟的人。我走进浴室,拿起一瓶香波冲洗头发,然后扑上从中心区买来的玫瑰香粉,如此一来,经过浴室在入口洗头的我就会被从头到脚瞧个清清楚楚。随后,我套上专用内衣、白色连衣裙,穿上我的长袜和鞋子,最后还不忘把玫瑰香粉盒子塞进包里。

走下楼梯的时候,母亲已经准备好了在下面等我,她并没有责备我。她是想让我收拾妥当。

孩子们正围着电视大吵大闹,除了被留下来当家的七岁的黛西。看到我们离开,她既羡慕又害怕。母亲大吼着让她回屋待着,直到我们回来开门。

我们刚拉开一条门缝走出去,就被一阵炽热灼伤。这是非常炎热的一天,天空十分清透,仿佛“珀斯佩克斯”牌有机玻璃那种细腻的湛蓝。不过当然,因为天气警报,外面没有一辆车,周围也空无一人。在这样有警报的天气里,人们确实无处可去。所有店铺都在第一时间大门紧锁,连我们当地三家酒吧也是如此。本地火车站在我四岁,也就是十一年前,就停止运行了。甚至连永远熙攘热闹的户外棋盘都被收起,遮上了防水帆布。

我们沿着布满灰尘的滚烫人行道走着,唯一擦身而过的,是一对听天由命的流浪汉,他们从绿化带过来,拿着一些苹果汁或是汽油瓶子,得意扬扬地举给我们看。(母亲则用力拖着我继续向前。)这期间出现过一辆警车,很自然地绕到我们身边,打开扬声器说:

“女士,您真的有必要出行吗?”

我的母亲永远没有耐心,她怒气冲冲地发出刺耳的声音:“是,有必要。”

“您知道这个地段有暴雨预报吗?”

“是的。”她尖声尖气地回答。

“这位是您的女儿?这不明智,女士,让一个孩子冒着风险——”

“我女儿和我正在去中心区的路上。我们和人有约。除非我们有事被耽搁,”母亲透过警车密闭的窗户大声咆哮,显然是在讥讽这位夸夸其谈的警官,要他不要多管闲事,“不然下雨以前我们就能回去。”

两位挤在巡逻车舒适车厢里的警察交换了一下目光。

曾经有段时间,母亲和我,我们可能会因为这样不负责的行径而遭到逮捕,可是现在没人真正关心这个,有太多犯罪事件要防范。恐怕我们只能自己对自己负责了。

那位通过扬声器和我们交谈的警察冷冷一笑,然后关掉扬声器的开关,又露出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然而在警车离开前,两位警官的四只眼睛却在我身上驻留片刻。这多少令我的母亲欣慰不已。尽管警官因为我手链上“不满十六岁”的白色标签而称呼我为一个孩子,但是显而易见,他们也注意到我看上去更加成熟,并且更加漂亮。

母亲甚至都没有抬头扫一眼天空,就径直向前走去。(确实有几个公共的天气避难所,不过大部分被破坏分子们毁坏了。)我很钦佩母亲,但是我从没能真正地爱她,甚至都不怎么喜欢她。她相当强悍,把我们紧紧团结在一起,在我的父亲以及另一个男人——乔戈、黛西和安吉拉的父亲先后患癌去世以后也是如此。她的方法就是掌掴和永无终结的呵斥,以此来向我们展示在生命里能指望什么。不过,她曾经也一定保留异想天开的一面,譬如说,她给我的这个蠢名字,用来联想绿树、绿地还有玻璃瓶一样绿波荡漾的流水,这些我只在中心区里看到过。街道两旁还有废弃花园总是光秃秃的,要不就是枝叶稀疏,染上一层透亮棕色。有时候这些树会长出奇怪的花骨朵或者果实,很快就会有人上报,随后大树就会被砍倒。我觉得,它们很像我的母亲,或者说她很像那些大树,形销骨立,隐忍不屈,以自己的根基为支撑,丝毫不惧怕绽放蓓蕾。

阳光从高山的影院废墟上倾泻而下,阳光下熠熠闪光的穹顶开始映入眼帘的时候,勇敢无畏的她只表现出一丁点紧张不安。然后,她开始疾驰,并催促我迅速跟上。她依然没有抬头查看天空是否有云团。

到达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天空万里无云,我们也进入混凝土浇筑的地下通道。一踏上移动走道,我就抬起一条腿放松疲惫的脚,然后又换另一只,就像我在电视节目里曾经看到的鹳鸟。

母亲刚注意到就让我停下这动作。摄像头在监视,从过道一直延伸到入口。想要说服她这无伤大雅是徒然的。她从来都无法忍受争论,虽然她不大可能会在进入摄像头监控范围之前对我一顿狠揍。记得她第一次抽我是在我六七岁的时候。她用的是一条塑料腰带,不过去掉了前面的搭扣。她并不想在我身上留下疤痕。不要给格林娜留下疤痕是生存挑战的一部分,即便如此,她还是看到有什么显现在我身上。腰带带来的痛楚,令我的身体一片红肿。我躺在那里不断号叫,她气喘吁吁地在床边俯下身,对我说:“我不允许顶嘴。不仅是你,也包括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你们听清楚了吗?没有时间顶嘴,你们都要按照我说的去做。”

接受例行盘问之后,我们加入了排向洗手间的队列。因为警告的关系,队列并不长。我们扫过检查仪器的时候,女操作员甚至恭喜我们指数很低。“是SEK地区的,不是吗?”她喋喋不休地说,“很不错的地方。我兄弟住在那里。他已经三十多岁了,有三个孩子。”母亲也转而恭喜这位操作员,并自豪地承认我们的住宅是SEK地区第一批装上密封条的。“我的孩子从来不在户外玩耍,”她向女操作员保证,“连这里的格林娜也几乎从没出过门,直到她十一岁生日。大部分食物都是我们自己种植的。”随后,感觉到透露了过多信息——你永远不知道谁在偷听,附近总有盗贼和强盗制造麻烦——她又缄口不言,比密封条还严实。

我们进入洗手间时,身后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安检机器突然停止运转,某个女人越过了安检允许的界限。她尖叫着要进中心见她即将临盆的女儿——最老套的借口,可能甚至有几分真实,尽管生育已经被严格管控在一个隔离罩里了。其中一位安检员压制住这位女人,询问她是否有保险。

如果她有,中心医院会接收她,并看看能为她做些什么。但是,尽管有一位在中心的女儿,这女人却从没上过保险。警报响起,于是事情演变成拳脚相加的撕扯。

“妈妈,”我们进入白色塑料瓦片空间,面对头顶闪烁的黑色的摄像头和尼亚加拉瀑布一般冲刷的喷头时,我说,“你带我去见谁?”

事实上,她看上去大吃一惊,仿佛仍然认为我过于单纯,没法猜测出她也每时每刻都在计划在中心区里安插一个女儿。她对我怒目而视,随后是意料之中的话语。

“与你无关。只是希望你够幸运。你带上香粉了吗?”

“是的,妈妈。”

“还有,也用上这些。我在咖啡厅等你。”

我打开她给我的包装盒,看到的是“烟熏妆”眼影、一支桃子味的润唇膏,还有一小瓶喷雾剂,香味的名字叫作“我想要那个”。

我一阵反胃。不过后来我想,这又如何?觉得自己仍然纯真可爱才愚蠢至极。这一点多年前我已知晓。

我们正在咖啡厅吃汉堡的时候,外面真的开始下雨了。你能直接感觉到大雨倾泻在几公里外的保护层和防护铅玻璃表面模糊一片的景象。大雨不会对这里的人造成多大危害,但是人们本能地从咖啡厅外沿墙壁甚至花盆里的塑料棕榈树下逃离。母亲却纹丝不动。

“你吃完了吗,格林娜?去女厕所刷刷牙,我们要继续赶路了。记得再喷下那个香水。”

“喷雾剂用完了,妈妈。只够喷一下的。”

“简直是大白天抢钱,”母亲抱怨道,“几乎都闻不出香味。”她让我把空喷雾瓶拿给她看,并固执地又在我耳边挤出几缕咝咝作响的空气。

咖啡厅上方,一条绿树成荫的干道通往中心区入口。是真正的树,绿叶繁茂的树。道路两边还有绿色草坪。道路斜坡尽头,我们等到一辆漆成明快色彩的电动公交车,司机的举止十分粗鲁。我曾以为每一位中心区的人一定都愉快、开朗且心满意足,浑身散发出积极向上、亲切和蔼的气息。然而我总是失望透顶。他们立即就能分辨出你来自外面;如果不是暴露了别的细节,那么就是皮肤色泽不同,既不是穹顶之下的苍白,也不是中心区日光浴晒成的巧克力色。尽管没有被认定为可通行状态,你根本无法进入到这里,公交车还有地下火车上还会有很多人和你保持距离。曾经有那么一两次,母亲和我来中心区看电影,没人愿意坐在我们旁边。不过,并非每个人都持有这样的态度。想来母亲带我去见的这个人就不会介意。

“我说话的时候不要插嘴。”我们下车的时候,她这样对我说。(司机开动得极其迅猛,把我们带来的“污秽”甩掉一半,几乎扭断了我们的脚踝。)

“假如他问我什么呢?”可是我现在并不想做出让步。

“他?没事。这种情况就回答吧,但是要小心点。”

中心区的部分地段还保留了内城相当古老的历史建筑和遗迹,因为在里面,得以受到保护、被留存下来。根据我看电视的记忆——母亲一直确保我们的成长有教育节目的陪伴,还有课程磁带和技巧练习——这些建筑看上去是18世纪晚期或者19世纪早期风格,白色外立面,窗户上有檐角,柱状门廊通向长长的楼梯,两侧立有黑色金属狮子。

我们踏上楼梯,我被深深吸引,却也相当不安。

门柱后面的玻璃门向外敞开。在这样的地方,他们没理由不这样。冷热交替,中心区保护穹顶的空调的微风出出进进,带有甜甜的香味,真实的蕨类生长在陶罐里,优雅地随风摇曳。门厅里有一缸金鱼,我很想停下欣赏。有时在中心区街道,你会看到阔绰的人们牵着自己干净整洁、精心打扮的宠物狗和狐狸散步。也有时候,会看到一只皮毛光滑的猫高高地待在一扇窗户里。中心区的公园里有鸟,被训练得不到处乱飞。当穹顶之上是黄昏的时候,你会听到它们栖息时激动的鸣叫。随后,城市所有的灯光都被点亮,周围飞舞着许多飞蛾。你能够在中心区品尝到养蜂场干净的蜂蜜、牧牛场的牛肉和牛奶,还有三文鱼、皮革、酒和玫瑰花。

鱼缸里的金鱼确实美丽动人。我突然有个念头,如果我能够待在这里——如果我真的必须如此的话——虽然我并不相信会有这么一天。我只是不得不顺从母亲的意志,因为我不能和她顶嘴,永远不能。

前厅一个巨大的老式钟显示,现在是下午三点。我们经过的走廊已经被废弃。所有的房间都大门敞开,如同走廊窗户一般奢华空洞,里面只有一些玻璃家具:这里曾经是办公室。走廊尽头最后一间办公室的门紧闭着。

母亲停下脚步。她面色苍白,抿着嘴唇,闭着双眼。她抬起的手不断颤抖,敲门声音却迅速而强烈。

不一会儿,门自动打开了。

母亲率先走了进去。

她停在我前面草绿色地毯的褶皱里,完全挡住了我的视线。

“下午好,亚历山大先生。希望我们没有过早打扰您。”

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完全没有。你的女儿和你一起来了吗?很好,请进来。”他的声音听上去非常年轻。

我从母亲身后走进来,站到草绿色地毯上,房间里的桌椅陈设变得清晰可见,母亲让我绕过她走上近前,并对他说:“这就是我的女儿,亚历山大先生,她叫格林娜。”

他不过二十二岁左右的样子,这的确是幸运,因为那些在中心区出生的人能够活到五十岁,甚至到六十岁,不过这样的人真的是凤毛麟角。(保护穹顶下的他们甚至通常不会患上癌症,只因为在这里出生。我母亲曾经说过,是高龄导致他们离世。)

他的皮肤被日光浴晒得黝黑,身穿光鲜亮丽的衣服——一件棉质衬衫和裤子。他的身份腕带是银质的——我没猜错他的年龄:上面的标签是红色的。他看上去那么健康、洁净,几乎秀色可餐。我快速掠过他的双眼。

“您不坐下吗?”他递给母亲一个倒满杜松子酒的水晶玻璃杯,带有冰块和柠檬片。他一边微笑,一边问我是否需要一杯奶昔,当然装有真正的牛奶,并且是草莓口味。我过于紧张,提不起喝的欲望,更别提品尝了。不过却必须接受,你没法拒绝这样的东西。

当我们手持饮料在椅子里坐定时(他没有和我们一起喝饮料),他坐到桌面上,两脚悬空,其中一只不断前后摇荡,然后从烟盒里拿出一支香烟,点燃抽起来。

“那个,我必须说,”他向母亲抛出话题,“我很欣赏你们这么一路赶来——即使在警报发布之后。据我所知,应该只是阵雨。”

“下雨的时候我们已经进来了。”母亲迅速接话。她想要明确一个事实——她的花朵没有被雨水污染。

“是的,我知道。我和安检口一直保持着联系。”

他很有可能已经确认过我们受污染的程度了。总而言之,他有充足的权利这样做。如果他打算买下我,他会希望我能够多活一段时间。

“还有,让我直说吧,单是这么一见,我就确定您的女儿完全适合这项工作。她非常漂亮,举止如此有魅力。”

假装涉及实际工作很正常,最初开始甚至可能真的会有工作任务。

我的母亲一定从去年秋天就开始打广告了。就是那时,她带我去中心区拍的照片。我只穿了一条尼龙蕾丝短裤,就好像是他们在为你做每十年一次的拍片体检。这种类型的照片广告总是层出不穷。这是违法的,但是没人为此担忧。三年前,我们街区曾经有一个男孩就通过这样的方法搬进了中心区。他张贴了广告,全部由自己完成。他很英俊,尽管头发像我的一样非常纤细,他可能在十八岁之前就会失去这美丽的头发。很显然,这些无关紧要。

母亲是否也收到过其他邀请,还是只有这位皮肤黝黑、目光炯炯的亚历山大先生?

我宁愿低头喝奶昔也不要注意到这双眼睛。

亚历山大先生问我是否能够读出他递给我的一张条上写的文字。从母亲和电视课程那里我学过阅读,或者至少我能读出来写在条上的文字,这是一段非常简单的文字,让一位克利夫兰先生去七层的170B号办公室,另一位欧比尔小姐到地下室报到。可能这份工作要求我接收此类信息。不过我通过了测试。亚历山大先生非常高兴。他不加掩饰地靠过来,与我握手,并试探性地在我左脸颊落下一个吻。他嘴唇结实、干净,有一股奇妙的香味,财富和安全的味道。母亲在我身上下功夫是明智的,我旋即意识到这点,也想要这样。广播通知的间隙,他们可能会让我去喂鱼缸里的金鱼。

亚历山大先生彬彬有礼,又递给母亲一大杯杜松子酒,并和蔼可亲地和她谈论中心区最新上映的电影,还有流行的颜色,没有任何不得体或者令人讨厌的话题,比如中心里面和外面的食物消费水平,或是上个月在郊区发生的州立选举局暴乱,当时大火和警方来复枪的声音甚至穿透了我们在SEK地区密封严实的房屋。他同样也没有提及任何时事:欧洲大陆的死亡率,还有和美国的贸易战争——他知道我们的电视频道被编辑过。我们的信息过于受限,没法展开全面讨论。

最后,他说:“好,我还是让你们回去吧。再次谢谢你们,我认为可以说我们知道彼此的立场了,不是吗?”他透过自己第四根香烟的烟雾笑了出来,而我的母亲则如同死人般咧嘴而笑,露出仅存几颗被杜松子酒和柠檬冲洗过的牙齿,“当然我会写信通知您,快递给您详细信息。这就是说,您将收到信件——嗯,从今天起五天以后。这没问题吧?”

我母亲说:“这将是非常愉快的事,亚历山大先生,我可以替格林娜告诉您她有多么激动。这对我们来说意义重大。唯一的问题是,亚历山大先生,我还有一些其他先生的邀约——当然,我一直在敷衍他们,但是我得在周末前正式通知他们。”

他佯装恐慌的姿势:“天哪,天哪,我可不想失去格林娜。那就三天半之后吧,行吗?我得看看是否能搞到特殊信件,保证我的信件以超快速度到达你那里。”

我们告别,他再次握住我的手,在两边脸颊上都亲吻了一下。从他唇边传来了纯粹的温暖,还有某种力量。我感觉自己在被一只老虎亲吻,并怀疑自己是否坠入了爱河。

在中心地区出口,尽管雨已经不再落下,母亲和我还是等待了很久,直到广播通知警报解除。此时此刻,纯净的夕阳靠在天边闪闪发光,透过六层遮光罩燃烧,为郊区镀上一层鲜亮的橙红色。

“看,妈妈,”我说,因为太久被关在屋里,我并不能经常看到裸露的天空,“难道这不美丽吗?和穹顶下面看到的不太一样。”

然而我的母亲对于这样的风景却没有同感。不论怎样,空气中只有毒素,这才使得夕阳和黎明的颜色如此壮丽。因而,享受这些风景是愚蠢透顶的,或许都有违法规。

此外,自从离开亚历山大先生的办公室,母亲就显得十分怪异。我并不完全认为这是他慷慨递给她的那几大杯杜松子酒所导致的。起初她毫无畏惧、充满力量、激动不安,在中心地区文雅精致的景色的映衬下,显得有些浮夸,她像导游一样指给我看这些景象。尽管她没有明说,她的暗示却是你就住在这里。随后,当我们在出口大厅等待并从咖啡机倒了很多口味糟糕的咖啡饮品时,她又陷入沉思,显得郁郁寡欢。她的双眼变得极其幽深而黯淡,我并不喜欢看到这样的双眸。至此,她不再和我交谈。

虽然大雨警报已经解除,现在坐公交车却已经太晚了。还有个额外的问题,混混们会出来在街头游窜,专门找麻烦。

那颗光艳却中毒已深的夕阳熄灭生命之火,消失在树木烧焦的木炭杆、尖顶和长方形的废弃大楼,以及生锈的栏杆后面。

幸运的是,周围有一些巡逻警察。每当他们拦下母亲时,她总给他们冷脸。他们一般都会让我们继续赶路,我们看上去并不具备危险性。

在SEK地区,还能工作的路灯一个个被点亮,一些普通居民或散步或坐在低矮的残垣断壁上,呼吸着毒性略微减轻的空气。他们出其不意地出现在视线里,好像曾经那些探出地洞的兔子。在密封住宅旁边道路的拐角,我们经过两个认识的女人。她们询问我们从哪里回来。母亲只是简单说去一个朋友家做客,一直待到警报解除。

尽管密封装置正如那些广告上所宣称的,能够确保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安全的,除非是炸药,母亲现在还是进入一种可怕的顽固状态。她飞速跑到我们家混凝土制的前门,打开,然后和我轻轻潜入。我们把衣服扔进洗衣槽,虽然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中心内部,几乎不需要清洗。电视仍然闪着荧光。我的母亲,穿着一条裙子和一件尼龙衬衫,匆忙冲进孩子们的房间。哭闹声瞬间爆发。白天的时候,乔戈打翻了整整一大罐奶粉,黛西试图清理干净,他们本不想告诉母亲,觉得她不会注意到有一罐消失。黛西只有七岁,乔戈只有三岁,所以这个秘密现在被说漏嘴了。母亲揍了所有人,甚至包括安吉尔。黛西负责在我们外出时管理房屋,她被痛打了一顿,不是特别严重,但也足够在我们封闭的世界里塞满尖叫声和凶猛的抽泣。

这一切结束后,我沏了一壶茶。由于这个月余下的时间要节约牛奶,我们没有加奶调味而是直接饮用。

母亲已经脱离沉思状态,又恢复了神经兮兮的样子。她说我们得上地面去看看母鸡。鸡蛋最近总是显得过于巨大。是不是室内庭院的密封层有漏孔?

我们就这样结束了一天,步行穿过生菜垄,放鸡出来活动,母鸡们激动不安地到处乱叫。母亲颤颤巍巍地站在密封顶下面的梯子上,手里拿着一个手电筒。“我看不到任何异常。”她不住地重复道。

最终,她走下来,斜靠在梯子上,手电筒四处摇晃,仍然持续发光,耗费着电量。她气喘吁吁地说:“嗯……手电怎么还亮着?”

她关掉手电筒,搁在鸡场的一个木桩上,突然向我走过来。她拽住我的胳膊,怒气冲冲地瞪着我的脸:“格林娜,你了解亚历山大这样的男人吗?了解吗?”

“是的,妈妈。”

她生气地摇晃我,却并没有用力:“你知道为什么你得去了解?”

“是的,妈妈。我不介意,妈妈。他真的很和蔼。”

看到她目光一变,我开始摇摇晃晃,感觉脚下的土地在陷落。她的眼睛充满滚烫的泪水,温和的却也是疯狂的:“听着,格林娜。到上周我已经三十岁了。”

“我知道——”

“闭嘴,听我说。我做过健康检查。结果不太好,格林娜。”

我们面面相觑。这并不意外。每个人终会有这么一天。她已经比大多数人活得更加长久了。在这里,通常二十五岁是一个轮回。

“我不想告诉你,还不想。我不需要再向医院报告三个月后的身体状况了。我已经感觉到轻微的疼痛了,不过有保险:我可以买那种药效特别明显的止痛片,最新的那种。”

“妈妈。”

“你能不能安静点?我想问你,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吗?对于孩子们,他们是你的兄弟姐妹,你知道的,不是吗?”

“是的。我会照顾好他们。”

“让他来帮助你。他会的。他真的很想得到你。他非常倒霉,那个亚历山大,他的合法女友得癌症死了。她出生在中心地区,拥有一切,可是在十八岁断了气。不过,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感谢上帝,我在你很小的时候就让你参加了绝育计划。你也看到了,他没法合法地和另一个可能怀孕的女孩睡觉。他被证明有极高的畸形风险。他看起来不像吗?”

“是的,妈妈,我知道怀孕方面的法律。”

她没有因为我的回答掌掴我,甚至也没有向我大喊大叫。看上去她通过接受我的答案,来使自己放心我确实抓住了事实真相。不管怎么说,不难猜出亚历山大的困境。要不他怎么会选择一个来自外面的女孩?

“现在,安吉拉,”母亲说道,“我要你对她同样这么做,明年等她五岁的时候,开始给她进行绝育处理。她也有机会:她能变得非常好看。黛西不会有什么用,男孩子也是。但是你要雇一个相当好的女人在这里照顾他们——这些没家的孩子。你听到没?不是为了我的孩子。”她发出一声叹息,又继续说下去,“他会帮助你。只要你正确出牌,他就会为你做任何你想要做的事。他会珍惜你,格林娜。”她松开手放我离开,并咧嘴一笑,“我们收到了十份邀约,所有人我都去见过了,他是最年轻也是最优秀的。”

“他很讨人喜欢,”我说,“谢谢你,妈妈。”

“很好,你一定不要让我失望。”

“不会的,我发誓。我发誓,真的。”

她点点头,面庞又迅速恢复成通常的表情,她的眼睛再次干涸,被抗争密封起来。

“我们现在下去吧。我得在黛西的伤痕上擦点麻醉胶。”

我们下去后,我听到了母亲,从一个孩子身边到另外一个,一边慰藉、斥责他们,一边粗鲁地把麻醉胶连续拍打在他们伤口上。

霎时之间,在房屋压迫的黑暗里,听着母亲下楼的脚步声,我感觉到自己深深爱着母亲。

然而这情愫转瞬即逝。我开始去想亚历山大先生,他的着装,还有在他健康黝黑的面孔中熠熠生辉的双眸。

真是太棒了。他并没有寄来信件,而是自己跑出来了。他坐在一辆密封的小型装甲车里,这车好像电视里的一只短吻鳄,但是他却侧身钻出来,爬上水泥围墙进入我们的住宅。(他的保镖则粗心大意地待在车里。他身带一把手枪,无意间闪射出专注而致命的目光。)

亚历山大先生给我带来几朵漂亮的黄褐色玫瑰,还给大家带来一箱食物,给孩子带来了玩具、电视录像带,甚至还给母亲带来几瓶杜松子酒。他大抵还不知道她只有三个月的时光了,但是也能大概猜出几分。他的到来令她乱作一团,当她对着便携式检测仪说出同意的时候,他亲吻了我的嘴唇,然后打开一瓶香槟。这酒很容易上头,让我觉得头晕眼花。我不喜欢这酒,除此以外,这次欢迎庆祝算是非常成功的。

我不知道他在我身上花了多少钱。我也永远不想问他。更不问他要使用的法律欺诈手段。他具备这么做的能力,这就是我们——母亲和我——所需要知道的。(她总是坚持上保险,而现在,保险金已经可观地增加了,这些收益将转移到孩子们身上。)

她最后一定还是告诉了他关于医院检查的事。我知道,他私下保证她会有私人房间,以及最新的疼痛缓解治疗,在她准备好之前绝不执行安乐死。她进去后,他没有让我去医院看她。她说她也不想见我。母亲开始减轻体重,骨瘦形销,正如应该发生的那样。

孩子们号啕大哭。我想永远不会有人来管教他们了,不过最后亚历山大先生委托的中介给我们送来一位失去自己孩子的十九岁女人,她看上去立刻就喜欢上了孩子们。当然,还因为有一座安全的住宅,这种奖励没有一个有理智的人会故意忽略。中介将代为看管房间的物品,不过她的污染级别很低,应该至少还有六年时间。上次我去那里的时候,他们看上去都很快乐。之后他便不再让我去外面。

六个月之前,他正式把我带进中心的穹顶之下。

这里所有树都那么青翠欲滴,鱼儿和天鹅或钻入水中或浮在粼粼闪光的水面,小鸟在歌唱,他送给我一只活生生的小鸟,一只真正有生命的黄色羽毛小鸟,它待在宽敞精美的鸟笼里跳来跳去、啼转鸣叫。我非常喜欢这只鸟,有时候它会唱歌。这只鸟可能只存活一年,他事先这样告诉我,不过鸟儿死去以后我又能拥有另外一只。

有时,我会去一座古老大楼前厅的小隔间里,广播各种通知。他们支付给我中心地区的信用币,不过我几乎不需要自己用钱。

我在菲尔格罗夫大街上的两间屋子令人叹为观止。灯光随着你进出亮起又熄灭,夜幕降临的时候,窗帘会自动拉起,阳光过于刺眼的时候,百叶窗则会落下来。浴室的味道一向很清新,仿佛属于一个明媚的夏天,可能这里曾经确实有过这样的季节。我一周见他四五次,有时候是六次,他经常带给我真正的鲜花还有巧克力、水果和蜂蜜。他甚至给我买来书本让我阅读。有些时候,我会通过字典学习新单词。

他第一次和我做爱,是一种怪异的体验,不过他向来十分温柔体贴。看来我可能会变得非常喜欢这个过程(确实如此),尽管某种程度上,这似乎是一件相当难以启齿的事。

第一夜,在亲热之后,他把我搂在怀里,我很享受。从来没人这样搂抱我,充满关爱,呵护备至,以前从未有过。他也告诉我,关于那个被癌症夺去性命的女孩的事。他看上去忧心难过,好像从没有人以这样的方式离世。然而不久之后,即使在中心区,在穹顶之下,死亡也不再是一件可预知的事。

母亲全力想要争取的是时间,期望当时间耗尽,能够远离疼痛,以一种安全的方式离世。但是我的爱人好像认为,他的女朋友索要得太多,而我也应该提出更多的要求。某种程度来说,这令我惊恐不安,毕竟我甚至有可能活不过二十岁,那时他又会伤透了心。不过再一次地,他或许会找到其他人。或许我会和母亲一样强壮,我希望如此,我还要兑现关于弟妹的诺言。如果我可以让安吉尔安顿下来,她就可以在我离开之后继续履行诺言。但是,我仍然需要十到十一年才能等到这一天。

昨天发生了一些可笑的事。他说,第二天会给我带来一个玩具,也就是今天。是的,一个玩具,尽管我已经初为人妇,还是他的情人。我从没有过玩具,我最喜欢我的鸟。我也深深爱恋着他。

尽管如此,最奇怪的事却是,我思念我的母亲。我不断回忆起她和我说过的话语,她的殴打和各种命令,和她一起外出购物或者去电影院,还有当她的牙齿不断掉落时,她是如何陷入癫狂状态的。

我模糊想起我的孩提时代,整天没完没了的天气警报,而她也和我一同被困在屋子里。大雨直泻而下,噩兆一般可怕的惊雷令我惊恐不安,尽管那时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所有有毒物质和放射元素不断增加,持续聚集在每一样东西上,隐隐闪烁,天空不知为何乌云密布,倾盆暴雨自天而降。剪辑过的付费电视很少报道持续导致这类灾难的事故原因和疏忽问责,只是偶尔发布一则通知,告诉大家关紧门窗、不要上街,从不解释缘由,甚至都没提及暴雨和狂风。警车会拉响警笛在路上巡逻,随后也偷偷溜进某个“地洞”躲藏起来。不过到第二天,通常所有警报就会解除。

在中心区,电视节目没有被剪辑过。我很好奇在这里他们会如何谈论泄漏和污染。而事实上,他们似乎完全没有触及这个话题。在穹顶之下,这无关紧要。

然而,我仍然深深记得某个早晨,一个暴雨交加的早晨,六七岁的我正探头看向外面的禁忌世界,鼻子贴在住宅的密封膜上。透过变形的材料能看到的只有迅猛如瓢泼般的铅灰色液体。之后我看到了某样很古怪的东西,不由得惊声尖叫。

“什么事?”母亲问道,她刚用掉一半早晨的分配用水洗完了早餐餐具,“好了,格林娜,不要在那儿发出愚蠢的声音。”

我指向密封膜。母亲也过来观察。

我们一起透过砸落的雨点,望见一个小女孩站在那里,大约只有一岁——在外面的街道上。不知道她是怎么到那里的——很可能是从某家地下藏身处迷了路。除了一条蓝色短裤,她身上完全赤裸,紧紧抓着一条破旧毯子的一角,那是她的“玩偶”。即使隔着密封板和大雨,你还是能够看到她正在惊恐之中号啕大哭。

“耶稣基督和圣母马利亚。”我的母亲倒吸一口气。她脸色煞白,和我们的洗碗池一样。但是她的双眼正在燃烧火焰,炽热到足以止住外面的大雨。

紧接着下一秒钟,她把我猛推进电视机房,锁在里面并放声大吼:“给我待在这儿,不要乱动,不然我宰了你!”

然后,我听到两扇大门打开的声音,随后又关上,当门再次开启并关紧的时候,我听到了婴儿的尖声哭喊。声音越来越大,占据了整个房屋,最后一切又回归宁静。我意识到母亲在这样的天气里飞奔出了门,抓住那个迷路的孩子,把她带回我们的庇护所。

这显然无济于事。第二天母亲在警报解除之后带她去急救室,那孩子已经奄奄一息。她是那么弱小,紧紧攥着毯子一角,对母亲、护士、友好的麻醉针全都不屑一顾。只有那个毛毯是她的朋友。只有毛毯和她一起待在大雨里承受痛苦的折磨。

支付女孩治疗费和我们自己的去污药剂费用时,急救室职员对母亲说了一些可怕的事情,关于她的愚蠢,直到我深陷受辱的恐惧之中开始哭泣。我的母亲无视我,只是面朝他们,如同一个难以驯服的泼妇,从残缺不齐的牙齿中发出咆哮。

回家的路上,我哀声啜泣地埋怨她:为什么她要把我们暴露给那些坏人,暴露给戳着生疼的器械,还有滚烫的淋浴,暴露给伤痛和怨恨以及喋喋不休的闲言碎语?(我同时也很嫉妒,我现在明白了,嫉妒那个突然闯入的中毒女孩。那时我是家里唯一的小孩。)

“给我上床睡觉!”母亲大吼。我执意不肯。

最后她转向我,用塑料腰带抽打我,狂暴凶狠,仿佛她在鞭打整个世界,到最后她又强迫自己停下动作。

而现在我在这里,和我的爱人在一起,还有我会唱歌的可爱小鸟。从两扇窗户里,我可以看到绿意盎然的公园一角。这里永远、永远不会下雨。

真是可笑,我居然这么思念她,我的母亲,如此深切而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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