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站-(1956)-Stranger Station
(美国)达蒙·奈特 Damon Knight —— 著 杨文捷 —— 译
达蒙·奈特(1922——2002)是一位极富影响力的美国作家、文学评判家。他选编的先锋系列选集《轨道》(Orbit)广受好评,风头甚至盖过了他获得过雨果奖的小说。他入行极早,仅11岁就创建了同人杂志《赝品》(Snide)。达蒙与他的第二任妻子——著名作家凯特·威廉可以说是美国现代科幻圈架构的奠基人。
达蒙不仅是著名科幻组织未来派(Futurians)的成员,还创建了美国科幻奇幻作家协会(SFWA),同时他还与别人联合创立了三个富有影响力的组织:全美幻想爱好者联盟(National Fantasy Fan Federation)、米尔福德写作工坊(Milford Writer’s Workshop)和号角科幻与奇幻写作工坊。在写作工坊里,达蒙和妻子凯特作为创意写作的老师,影响了数代英美幻想作家。此外,他们还参与了西克莫山写作工坊的运营。该研讨会相当于中高级作家的号角写作工坊。1994年,SFWA的官方人员和往届主席为他颁发了SFWA的第十三座大师奖。2002年,达蒙去世之后,此奖被更名为“达蒙·奈特纪念大师奖”。2003年,他入驻了科幻奇幻名人堂。
达蒙的处女作短篇小说《刺痒时分》(The Itching Hour,1940)刊登在雷·布拉德伯里的杂志《未来幻想》(Futuria Fantasia)上。此后不久,奈特便开始作为编辑和书评家活跃于科幻圈。他于1945年写过一句著名(臭名远扬)的评论,“A. E.范·沃格特并非大家心目中的文学巨匠。他不过是个会使用巨大打字机的小矮人罢了”。这条夸张的评论并没有实证。另外,奈特因推广了“傻瓜情节”(idiot plot)这个说法而扬名——这个说法用来形容那些只因人物行为愚蠢才成立的故事情节。这个说法本身可能是他的“未来派”同僚詹姆斯·布利什先提出的,但无疑是奈特的频繁使用让它广为人知。
达蒙于1966——1980年编辑的《轨道》系列选集在新浪潮卷席而来之际与《新大陆》平分秋色,而作为一本收录美国先锋幻想小说的选集,它的生命期比《新大陆》还长。《轨道》不仅影响了的编者们,还是唯一一部收录了斯特潘·查普曼的小说《三套车》(The Troika)前面部分章节的选集。该小说后来赢得了菲利普·K.迪克奖。其部分独立片段收录于本选集中(参见《亚历克斯是怎么变成一台机器的》)。此外,《轨道》还收录了许多其他优秀作家的作品。达蒙参与编辑了数部优秀的再版选集,其中包括《百年科幻集》(A Century of Science Fiction)和《百年优秀短篇科幻小说选集》(A Century of Great Short Science Fiction Novels)。达蒙还是一位活跃的译者和法国文学拥护者,翻译了备受争议的鲍里斯·维昂的作品。
在小说创作上,达蒙最著名的故事是幽默滑稽的短篇小说《为人类服务》(To Serve Man, 1950)。该篇于2001年获得了回顾雨果奖,并改编成了《阴阳魔界》(Twilight Zone)中的一集。然而,这并非达蒙最优秀的作品。我们建议读者应另寻他的其他略奇怪甚至有些纳博科夫式的小说,比如这里收录的以“第一次接触”为主题的短篇小说《异站》。本篇最初刊发于1956年的《奇幻与科幻杂志》(The Magazine of Fantasy and Science Fiction)上,展现了奈特的最高水准以及其在奇特的故事背景下表现出的既强悍又细腻的笔力。文如其名,本篇讲的是一个十分奇异的故事,是一篇优秀的探索“地外接触”的复杂性的科幻作品。
<正文开始>
金属的撞击声在空间站里回荡,一路穿过了众多有拱顶的走廊和房间,保罗·维森站在原地聆听,直到回音彻底消散。负责维护的火箭已经返程去往基地,异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异站”这个名字本身就已经让他浮想联翩了。维森知道,这两个轨道空间站已经有一个世纪的历史了,给它们命名的是当时的英国卫星服务管理局。其中规模较大的站叫“乡站”,位于内侧轨道,是因为来往于地球和地球的殖民地之间的人流都要经过这里,所以才得名;“异站”位于外侧轨道,专供从太阳系之外来的“异客”使用。不过,知道这些并不会抹去“异站”这个词所带来的遐思——它独自在黑暗的太空中兜转,等待着二十年一见的异客。
太阳系的数百亿人中,唯有一个人能得到与这个外星人会面的殊荣,被派去承受这份体验。据维森所知,人类跟外星人这两个物种之间差异巨大,连见面都是极为痛苦的。不管怎样,他自愿应征了这项工作,并对自己的承受能力颇有信心——况且,他将得到很可观的报酬。
通过层层筛选,他意外地被选中了。他是以药物休眠状态待在救生舱里,让异站的维护人员带上来的。他们完成维护工作后才让他恢复了意识。现在他们已经离开了,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不过也不完全是。
“欢迎来到异站,维森中士。”一个悦耳的声音响起,“我是阿尔法网络,负责保护你的安全和提供你所需要的所有服务。如果你有什么需要,请随时告诉我。”声音是中性的,带着一种职业化的友善,类似于小学老师或者娱乐中心经理的那种。
虽然维森之前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这个声音里的人类特质吓了一跳。阿尔法网络集所有智能机器的功能于一身,其中包括计算机、安全设备、电子私人助理和电子图书馆的功能。虽然有关专家就此问题还没有达成共识,但它具备近乎“个性”和“自由意志”的品质。阿尔法网络罕见且昂贵,此前维森从未亲眼见过。
“谢谢。”他对着空气回答道,“啊,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总不能一直叫你‘阿尔法网络’吧。”
“之前在你岗位上的人中有一个叫我‘妮蒂姑姑’。”
维森嫌弃地撇了撇嘴。阿尔法网络——妮蒂姑姑。他最讨厌双关语,无法接受这个名称。“叫你姑姑还行。”他说,“那我就叫你‘简姑姑’吧。我妈妈的妹妹就叫简。你的声音跟她有点像。”
“我很荣幸。”那个看不见的系统声音礼貌地回答,“你想吃零食吗?还是要喝点什么?”
“现在不用。”维森说,“我先四处看看吧。”
他转过身。这一举动似乎自动终止了他们的对话。还不错,有它做伴的确挺好,想聊天也有个人陪,但它要是喋喋不休可就麻烦了……
站内供人类居住的区域分为四个部分:卧室、客厅、餐厅和洗手间。客厅宽敞,色调是舒服的绿色和棕色,唯一透着机械化调调的是角落里的一座巨大的操控台。其他的房间呈环形围在客厅旁边,尺寸都很小,除去维森的活动空间,刚好能放下一圈狭窄的走廊和为他提供服务的机器系统。四周一尘不染,尽管已经用了二十多年,却依然整洁如新。
现在是工作中最安逸的一段时间,维森告诉自己。在外星人到来前的一个月里,他天天都有好吃好喝的,还有阿尔法网络为伴。“简姑姑,给我来一小块牛排吧。”他对阿尔法网络说,“三成熟,配上薯饼、洋葱和香菇。再来一杯拉格啤酒。准备好了叫我。”
“好的。”悦耳的声音传来。餐厅里的厨师机器人开始嗡嗡作响地忙碌起来。维森穿过客厅,开始仔细地观察操控台。仪表显示:气闸处于关闭状态,封闭得很好,空气流通也很正常。空间站在轨道内运行,规律地自转着。维森所在的地方引力跟地球一致,温度保持在23摄氏度。
另一边的景象则截然不同。所有的指示灯都是熄灭的,毫无反应。体积比这个分区大近9万倍的“二号分区”现在还未开始运转。
之前维森看过许多相关的照片和示意图,所以对空间站的样子有着清晰的印象。这是一个直径150多米的强化铝制圆球,上面只有一个扁扁的、十米宽的圆盘是属于人类的分区,看上去十分敷衍。整个球体内部,除了一排供给室、维修室和那些至关重要的、最近扩容过的桶,其余都是供外星人活动的空间。
“牛排好啦!”简姑姑喊。
牛排煎得很棒,外焦里嫩。“简姑姑。”他嘴里塞得满满的,“有点儿软呢,是吧?”
“你是说牛排吗?”那个声音略带焦虑。
维森笑了。“算了,”他说,“你听我说,简姑姑。这事儿你也经历好几次,对吧?空间站刚竣工时你就在了,是吗?”
“我不是空间站自带的系统。”简姑姑一板一眼地答道,“我只辅助进行了三次接触活动。”
“啊,我的烟。”维森习惯性地拍了拍口袋。厨房机器人嗡嗡地响了几秒钟之后,从一个窗口吐出了一包GI香烟。维森点上烟。“好吧。”他说,“你参与了三次,可以告诉我不少事情,对不对?”
“当然。你想知道什么?”
维森吸了一口烟,条件反射般地往后一仰,眯了眯绿色的眼睛。“首先,给我读一遍皮吉恩的报告,就是《简史》里的那一篇。我想先确定我没有记错。”
“第二章,”那个声音很快反应过来,“1987年7月1日,指挥官拉夫·C.皮吉恩在泰坦的一次紧急着陆中,首次接触到太阳系外的智慧生物。以下内容摘自他的官方报告。
“‘我们在寻找引起我们精神失常的原因时,发现山脊背侧有一座巨大的金属建筑。我们离它越近,就越感觉痛苦。这个建筑是多边形的,大约有‘科隆号’飞船的五倍大。
“‘当时大多数人都不愿再往前走去,但我和阿卡夫中尉却感觉被一股无法拒绝的使命感召唤着。尽管痛苦没有减轻,但我们还是决定继续前行。其他人则回到飞船上,通过无线电跟我们保持联系。
“‘我们通过一个巨大的、不规则形状的入口进到了外星人建筑的内部……里面的温度是零下24摄氏度,空气由甲烷和氨气组成……在第二个舱内,一个外星生物正在等待着我们。我之前提到的痛苦的感觉在此时加剧了,那种难以言状的受到召唤的感觉也越发强烈……我们经观察发现,该生物的某些关节和表层的小孔正在分泌一种黄色的黏稠液体。尽管感到十分恶心,但我还是收集了一些分泌物带回地球分析……’
“第二次接触是在十年后由克劳福德指挥官带队进行的著名的泰坦探险行动期间……”
“好了,够了。”维森说,“我只想听听皮吉恩的原话。”他抽了一口烟,表情沉郁,“这篇报告的结尾有些突兀,对吧?你的记忆储备中有没有更详尽的内容呢?”
简姑姑顿了顿之后才回答道:“没有。”
“我小的时候,这篇报告有一个更完整的版本。”维森试探性地抱怨道,“我是12岁的时候看的那,当时里面有很详细的关于这个外星人的描述——我记得很清楚。”他转过身,“简姑姑,你听我说。你其实相当于一只无所不在的看门狗,对吧?这个站里到处都有你的摄像头和录音机,对不对?”
“是的。”简姑姑回答。不知道是不是维森想多了,但它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有些受伤。
“那二号分区呢?你在那边肯定也有摄像头,对不对?”
“是的。”
“好,那你就可以告诉我了,那些外星人都长什么样?”
这次,简姑姑的停顿更长了:“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
“是啊。”维森说,“我早就料到了。他们一定下了命令,对吧。而这背后的原因,肯定跟他们删减那本历史书的原因是一样的。可这个原因是什么呢?你知道吗,简姑姑?”
又停顿了一下。“知道。”那个声音承认了。
“那是什么呢?”
“对不起,我不能……”
“不能告诉我……”维森跟它一起说道,“好吧,算了,至少我们心中都有数了。”
“是的,中士。你想要些甜点吗?”
“不用了。还有一个问题:像我一样来这个站任职的人,完成任务回去之后会怎么样?”
“他们都将升为七级公民,成为有无限闲暇时间的学生。此外,他们还会得到七千星际币的奖励,以及免费的一级住宿……”
“是,我知道这些。”维森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但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想知道,据你所知,他们离开这里的时候都是什么状态?”
“普通人类的状态。”那个声音轻快地说道,“为什么问这个呢,中士?”
维森失望地摆了下手:“我脑子里总是浮现出我训练时去参加讨论会的时候听到的一个说法……我知道它跟这空间站有关。就半句话,‘两眼盲似蝙蝠、一身白毛……’你说,这是形容外星人的,还是形容守站人的?”
简姑姑再次陷入了沉寂。“算了,我也不难为你了。”维森替它回答道,“你很抱歉,你不能告诉我。”
“真的很抱歉。”阿尔法网络诚挚地说。
日子慢慢流过,好几周过去了,维森开始逐渐地感觉到空间站那像是活人一般的脉搏。他可以感觉到自己被它坚实的金属骨架包围着,跟着它一起旋转。他可以感受到自己头顶上那饥渴的空虚感,也可以感受四周遍布的电子网络随时都在注视、观察着自己,准备满足他的需求。
简姑姑是个不可多得的同伴。她储备了上千个小时的音乐,也可以放电影给他看。除此之外,她还缩印了许多书籍,供他在客厅的仪器上阅读。如果他愿意,她也可以读给他听。她控制着站里的三台望远镜,随时可以让他看到地球、月球和乡站。
可这里没有任何新闻。如果他要求听广播,简姑姑会听话地打开收音机,但传来的从来都只有杂音。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件事让维森的内心感到越来越沉重。他知道,所有的飞船、空间站和行星-太空运输船上,无线电都被屏蔽了。这是一个无法逾越的障碍。虽然距离较短的两地之间可以通过光电话机传输信息,但通常情况下星际中的交通还是通过无线电来控制的。
然而,即将到来的外星人十分敏感。即便这里离地球如此之远——从这里看去,地球只不过是比月球大一倍的一个小小圆盘——任何无线电的声音都会惊扰到它。真是个脆弱的东西啊,维森想,居然脆弱得只能接受一个人类待在这里。而为了让那个孤独的人在等待外星人来的这个月能保持神志正常,他们不得不在这儿装上阿尔法……
“简姑姑。”
那个声音及时地回答道:“保罗,什么事?”
“你并不能理解提到的那种痛苦的感觉,对吧?”
“不能,保罗。”
“因为机器人不会体会到那种感觉,对吧?”
“没错,保罗。”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偏偏还要在这儿安置一个人?有你在这里不就好了吗?”
一段沉默,然后那个声音说:“我不知道,保罗。”听上去有些伤感。维森不知道这微妙的语气到底是真实存在的,还是他臆想出来的。
他从客厅的沙发上站了起来,焦躁地来回踱步:“来看看地球吧。”
操控台上的屏幕顺从地显示出地球的样子:那个蓝色的星球徜徉在他眼前的深空里,有四分之一的部分闪耀着瑰宝一样的光彩。
“关掉。”维森说。
“听点音乐吧。”那个声音提议,并开始播放一曲由各种木管乐器演奏的轻柔音乐。
“不要。”维森说。音乐停住。
维森双手颤抖,焦虑得如同困兽。
太空服放在气闸旁边不远的柜子里。维森穿着它去过两次上方的舱,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寒冷。尽管如此,他此刻也必须要离开这个牢笼。他取出太空服,一件一件地穿上。
“保罗,”简姑姑焦急地说,“你是不是觉得紧张?”
“是。”他吼道。
“那就别去二号分区。”简姑姑说。
“你这坨废铁别对我指手画脚!”维森的怒气突如其来,他凶狠地一把拉上上衣的拉链。
简姑姑陷入沉寂。
维森满腔怒火地做好安全检查,打开气闸的门。
气闸是一根直立的管子,刚能挤下一个人。它是一号分区和二号分区之间唯一的通道,也是一号分区仅有的出入口。维森进来的时候,就是穿过球体“南极”的气闸口,顺着一条狭窄的甬道挤进来的。当然,当时的他处于休眠状态中,有人把他一路拖了过来。等时间到了,他也将以同样的方式出去。带他来的维修火箭和救生舱都没有多余的时间或空间给他。
在对面的“北极”口上,有第三个气闸。这个气闸尺寸巨大,足够放下一艘星际货船了。不过,这不关他的事——那里不是给人类用的。
在维森头盔上的灯光的映照下,空间站内腔像是一个黑森森的巨大深渊,时不时戏谑地反射出细碎的光影。墙的内部布满冰霜。二号分区现在还没有加压,从气闸门缝里渗过来的水蒸气被凝固成了墙上粉末般的雪霜。他脚下的金属透过鞋子传来冰凉的触感,舱内无尽的空旷让人压抑,这里没有空气,没有暖意,也没有光明。他所踏出的每一步都在大声宣布他有多孤单。
他在甬道里穿行了30多米之后,焦虑感急剧增加。维森停下脚步,笨拙地转过身,后背靠在墙上。坚实的墙体似乎并不能给他带来足够的支撑,甬道似乎随时会分崩离析,让他坠入黑暗的深渊。
维森知道这精疲力竭的感觉和自己舌根的金属味道——这是恐惧的味道。
一个念头涌入他的脑海:他们想让我害怕。但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偏偏是现在?我怕的是什么?
几乎在同时,他想明白了。不可名状的压力像是一只将他牢牢抓住的手,维森的恐惧无边无际,他本能地知道有什么毛骨悚然的事情就要发生了。它的脚步极缓,似是要将他一点点凌迟。
时间已到。
他的第一个月已经过去了。
外星人要来了。
维森转过身,大口地喘着气,偌大的空间站似乎缩小成一个普通房间般大小,而维森自己也随之变成了一只幼小的昆虫,正在挣扎着顺着墙爬向安全地带。
他跑起来,身后整个太空站回荡着隆隆的声音。
沉寂的房间里,所有的灯都开着,但灯光昏暗。维森静静地躺着,盯着天花板。他想象着上面那个外星人的形状,它的身体变幻莫测,体积巨大,像是一团巨大的阴影,无形的恐惧把他包围了。
他眉间聚起一粒粒的汗珠。可他还是盯着前方,无法挪开目光。
“这就是你不想让我上去的原因,对不对,简姑姑?”他声音沙哑。
“对。紧张是第一个征兆,但你给我下达了一个死指令,让我不要‘指手画脚’,保罗。”
“我知道。”他含混不清地说道,双眼依然死死地盯着天花板,“真是奇怪啊,简姑姑。”
“嗯?”
“你是不会告诉我它长什么样的,对吧?”
“不会,保罗。”
“我也不想知道,老天,我真的不想知道。好奇怪,简姑姑,我一方面感觉惊恐不已——我都快要吓傻了,浑身抖得跟果冻一样。”
“我知道。”那个声音很轻柔。
“但另一方面我又很冷静,就好像这都没关系一样。人脑子里想的事情真是太诡异了,你知道吧?”
“什么事情呢,保罗?”
他努力挤出微笑:“我记得我20……25年前去参加的一个儿童聚会。我当时差不多……9岁。我想起来了,因为那是我父亲去世的那年。
“我们那时在达拉斯,住在一个租来的房车里。隔壁小区里有一帮红头发的小孩,他们总是在搞聚会。大家都不怎么喜欢他们,但大家都还是去了。”
“聚会上发生了什么,保罗?”
他在沙发上挪了挪:“那次是一个……是一个庆祝万圣节的聚会。我记得女孩们都穿着橙黑相间的裙子,男孩子差不多都穿着扮鬼的服装。我是那里年纪最小的孩子,所以有点跟大家格格不入。有一个戴着骷髅头的红头发孩子突然就吆喝起来,嚷嚷着让大家来玩捉迷藏。然后他就一把抓住我,说‘你来躲’。我都还没来得及动,他就把我推进了一个漆黑的柜子里,随后我就听到了门被锁上的声音。”他润了润嘴唇,“然后……你知道吧,就在黑暗中,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碰到了我的脸。又冷又滑,像是……像是死人。
“然后我就蜷缩在柜子里面,等着那个东西再来碰我。那冰凉又粗糙的东西就这么挂在那儿。你知道那是什么吗?是一只装满了冰和麦片的手套。那是一场恶作剧。老天爷啊,那场恶作剧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简姑姑?”
“我在,保罗。”
“唉,我猜你们这些阿尔法网络肯定是最好的心理咨询师吧,我在这里唠叨什么都可以,毕竟你只是一台机器,对吧?”
“对。”阿尔法网络悲伤地说。
“简姑姑……简姑姑。我再怎么欺骗自己都没用了。我可以感觉到上面的那玩意儿,就在几米之外。”
“我知道你可以,保罗。”
“我没法忍了,简姑姑。”
“你若是想忍就一定能忍,保罗。”
他在沙发上扭动个不停:“他……他又脏又滑腻。天哪,接下来的五个月都会是这样吗?不行,我做不到。我会死的,简姑姑!”
又是一声巨响,回声萦绕。“那是什么?”维森喘着气,“是他们的飞船飞走了吗?”
“是的。他现在也跟你一样,独自待在那里。”
“不,不会跟我一样。他一定不会有我现在的感觉。简姑姑,你不明白……”
他头顶几米厚的金属隔层之上,便是外星人硕大而骇人的躯体。那盘桓的重量真实得几乎可以触碰一般,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前。
维森成年之后几乎一直居住在太空,他心中明白,空间站在航道上运动,就算崩塌了,它的下半部分也不会被压扁,而是会被自己的角动量抛出轨道。让他如芒在背的并不是在地球上那种担心自己头顶上的楼层塌下的恐惧,而是一种截然不同、无法言说又无法开解的感觉。
这感觉携有危险的气息,他蛰伏在上方暗处,身体冰凉又沉重。这感觉是维森童年时不断重现的梦魇——那臃肿而丑恶的东西不停地往下掉,看不清又摸不着,每每要触碰到他的脸。那感觉就像他那个夏天在达科他的小溪里拽出来的一条死去的小狗,它的毛发潮湿,头颅耷拉下来,身体是那么冰冷……
维森费力地在沙发上转过身,用一个手肘支撑住自己。手上传来的压力像是一记朝着脑袋的重击,眼前的房间瞬间天旋地转。
维森先是撑起一只膝盖,感到自己的下颚肌肉在重压之下开始扭曲,然后直直地站了起来。他的后背和双腿绷紧了,嘴巴痛苦地张着。他踏出一步,再踏出一步,计算着自己的膝盖该在什么时候绷直和弯曲。
操控台之前暗下的右边部分亮了起来。指针显示,二号分区的气压比大气压高1/3。气闸的指示器显示氧气和氩气的压力升高了少许。这本是为了防止二号分区的大气渗漏过来,但也意味着气闸从两边都不能打开了。不知为何,维森对此感到很是宽慰。
“让我看看地球。”他喘着气说。
在他的注视下,屏幕亮了起来。“离得真远。”他说。那么那么远,地球如同落入了井底……此前他在“乡站”当了十年技术人员,过得平淡无奇。再之前,他本想把自己训练成为一名飞行员,却在第一年就因数学不过关而被退学了。不管怎样,他从未想过要回地球。
而多年之后的现在,那小小的蓝色圆盘却突然让他产生了无尽的向往。
“简姑姑,简姑姑,真美啊。”他呢喃道。
他知道,那里现在是春天。在那一片刚刚经过黑白变换的地方,此刻正是早晨。那里清澈湛蓝,像尽数收敛的大海全部蓝色的玛瑙,空气里水雾朦胧,晨光宁静又恬美。隔着数十年失落的光阴和旅程,有一个小黑点般的女人,打开她小小的房门,聆听着更为微小的鸟儿的歌声。这个属于地球的早晨像是一块载玻片上的样品,隐藏在周围的一团棉花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地球上方遥远的暗处,隔着地球直径60倍的距离之外,空间站沿着圆形的轨道徐徐转动。维森就在这里无休止地跟着公转。他身下这巨大的深渊——地球、月亮、空间站和宇宙飞船,乃至太阳和太阳系所有的行星,都不过是宇宙中微小的尘埃。
除此以外,则是更为浩瀚的、真正的深渊。在无边的黑夜中,星系铺散开来,微光闪烁,延伸至洪荒宇宙的深处。人类无法测量这样的浩渺,只能为之惊叹。
人类挣扎着向远方蹒跚前行,操纵着他们无法驾驭的巨大能量,终于来到了木星。纵使有个巨人高到可以一边脚踏炽热的太阳,一边把头伸到冰冷的冥王星上,他也还是会被这无垠的空旷吞噬。人类帝国的疆域还未开拓到冥王星,这里已经是它的边界。人类文明在此与外面的世界接触,像是沙漏收紧的那个点——只有在这里,我们的世界才近到可以跟它们的世界有所交集。
这时,操控板下方的金色指针开始闪起微弱的亮光,指针轻轻颤抖起来。
桶的底端有金色的液体流淌下来……“尽管感到十分恶心,我还是收集了一些分泌物带回地球分析……”
跟外太空一样冰凉的液体顺着管子的内壁滑下,在深色的桶底聚集成一汪耀眼的金色,似是活物一般。这金色液体可以让人青春永驻。只要一滴,就能在未来20年凝住岁月的痕迹。它能让你保有柔软的血管、有力的肌肉、明亮的双眼、乌黑的秀发和清醒的头脑。
这就是皮吉恩当年带回的样品的检测结果。这就是随后人类开始狂热地探索“外星人贸易”的来由。人们先是在泰坦造了个小屋,后来,在完善了自己对此事的认知之后,又建了异站。
每隔20年,一个不知来自何处的外星人就会出现在我们为他做好的小小牢笼里,为我们带来不可思议的财富:生命。可一直到现在,我们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做。
在自己头顶上方,维森想象着他能感受到的画面——一个巨大的躯体蜷缩在冰冷而黑暗的空气中,臃肿地随着空间站的旋转而转动,身体对着管口流出冰凉的金色液体:滴——答——
维森仰着头,头颅里的压力让他无法思考,脑袋几欲炸裂。“简姑姑。”他说。
“我在,保罗。”那个声音友善又暖人,像是护士一样友善。那种当你不得不忍着痛被针扎的时候,站在你病床边的护士。她的友善训练有素,富有效率。
“简姑姑,”维森说,“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一直回来吗?”
“不知道。”她的声音十分精准,“这是个谜。”
维森点点头,说:“我离开‘乡站’之前,高尔找过我。你知道高尔吧?地外世界管理局的局长。他是专程过来见我的。”
“是吧?”简姑姑用鼓励的语气说。
“他对我说:‘维森,你必须去查明白,去查明白它们的供应是否可靠。你知道吧?跟你出生的时候相比,人口已经增长了5000万了。我们需要更多那样的东西,而且我们得知道,以后它们的供应会不会中断。因为如果它们一旦停止供应……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简姑姑,你知道吗?”
那个声音回答:“后果不堪设想。”
“没错。”维森礼貌地说,“你说得对。他对我说:‘你知道如果内夫得沙漠地带要是没了约旦河谷会怎样吗?一周之内就会有数百万人渴死。’
“‘又或者说,如果货船不来月亮基地了,会怎样?数千人会死于饥饿和窒息。’
“他说:‘水在哪里,食物和空气在哪里,人们就会去哪里安家落户,繁衍后代。懂吧?’
“他说:‘这不老精华素要是有朝一日没有了……太阳系的居民有5%的人今年该打针了。在这些人中,有差不多20%的人年龄都在115岁以上。这些人要是没了精华素,在第一年内的死亡率会超过精算师预计的5倍以上。’”维森抬起忧虑的脸。
“我34岁了,你知道吧。可那个高尔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孩子一样。”
简姑姑发出了一声表示同情的声音。
“一滴,又一滴。”维森歇斯底里地说道。表盘上金色的指针几乎肉眼不可见地上涨了一些。“每过二十年,我们都得来取这些东西。所以有人——比如我——就得来这儿生不如死地待上五个月。而他们也要派一个成员待在这儿,来滴这些东西。为什么?简姑姑?这都是为什么?他们是死是活与它们何干?他们为什么一直回来?作为回报,他们又想带走些什么呢?”
可简姑姑无法回答这些问题。
一号分区外缘的灰色环形走廊上不分昼夜地亮着灯。灯光冷淡而平静,日复一日。在维森开始在这里来回行走之前,那里灰色的地板上就已经有了环状的磨痕。这是这圈走廊存在的唯一意义——它就像是这牢笼里的一台跑步机,提醒着维森:“走。”于是维森便走。不可名状的力量压迫、扭曲着他的大脑,若是整日静坐不动,恐怕是要疯掉的。所以维森不分昼夜、日复一日地走着,每天晚上都让自己累得无法动弹才上床睡觉。
他也讲话。有时候讲给自己听,有时候讲给阿尔法网络听,有时候也分不清到底是在讲给谁听。“石头上的苔藓……”他边踱步边喃喃说道,“跟他说了,我不可能为了下面的什么贝壳……各种颜色的小鹅卵石付给他200万。”接着,他在沉默中拖着脚步走了一阵。
他突然开口:“我不明白他们到底为什么不能给我一只猫。”
简姑姑一言不发。顿了顿之后,维森接着说:“拜托,乡站上几乎每个人都有一只猫啊,要么也养了金鱼之类的宠物。虽然有你的陪伴也还不错,简姑姑,但是我看不见你啊。我的天哪,我是说,如果没法再送来一个人来陪我的话……天晓得,其实我压根儿就不喜欢猫。”他绕过门廊,来到卧室里,不假思索地把拳头砸向了墙上一个血迹斑斑的地方。
“但有只猫也好啊。”他说。
简姑姑依然沉默着。
“别做出一副伤心的样子。我知道你的,你就是一台机器罢了。”维森说,“你听我说,简姑姑。我记得以前有一种早餐麦脆的包装盒,上面画着一匹马和一个牛仔。盒子不大,所以基本上只能看到他们的脸。我那时候还觉得挺好玩的,因为我发现他们其实长得很像,两边长着耳朵,头顶一撮毛,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嘴里长着牙齿。我在想,我们跟马其实就像是远房表亲一样,对吧?但跟上面那玩意儿相比,我们简直算得上是亲兄弟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简姑姑轻声说。
“所以我就一直问自己,为什么我们不能派一匹马或者一只猫来这儿呢?为什么偏偏要派一个人?但我猜……可能只有人才能承受我现在在承受的感觉吧。上帝啊,只能是人,对不对?”
“对。”简姑姑悲伤地说。
维森再次踏入浴室门口,却忽然颤抖起来,不得不扶住门框:“简姑姑。”他的声音低沉又清晰,“你给它拍了照——我们上面的那个东西——对不对?”
“是的,保罗。”
“你也给我拍个照。然后呢?这一切过去之后,有谁会来看这些照片呢?”
“我不知道。”简姑姑卑微地说。
“你不知道。但不管是谁看了,都不会有什么用,对不对?我们得弄清楚为什么,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但我们没法弄清楚,对吧?”
“嗯。”简姑姑说。
“但他们难道没有想过,如果经历了这一切的人可以看见他的话,也许可以搞明白一些别人想不明白的东西,对吧?这不是很合理吗?”
“这不是我可以控制的了,保罗。”
他咧嘴一笑:“有意思,真是有意思。”他嗓子眼儿里传出的尖笑声在走廊里打转。
“是很有意思。”简姑姑说。
“简姑姑,告诉我,守站人最后会怎样?”
“我不能告诉你,保罗。”
他猛地拐进客厅,在操控台前坐下,一拳又一拳打在光滑而冰冷的金属表面:“你到底是什么?是什么怪物?你血管里流着血液吗?还是流着油?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保罗,拜托——”
“你看不出来吗?我只是想知道它们会不会说话。它们回去之后,到底能不能察觉到什么?”
“不会,保罗。”
他直立起来,为了保持平衡,手扶着操控台:“不能?我也觉得不能。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在那上面,有石头上的苔藓。”维森的话晦涩难懂。
“保罗,你在说什么?”
“我们在变。”维森说,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间,“我们会变,就好像磁铁旁边的铁块一样,我们对此无能为力。而你——你大概是绝缘的。所以对你什么影响都没有,对吧,简姑姑?你不会变。你只会这么待在这里,等待着下一个人的到来。”
“对。”简姑姑说。
“你知道吗?”维森边踱步边说,“我能感觉到他躺在上面。他的头朝那边,尾巴在这头。我说得对不对?”
“对。”简姑姑说。
维森停下脚步。“对,”他立刻反应过来,“所以说,你其实可以告诉我上面有什么,对吧,简姑姑?”
“不,那是违规的。”
“你听我说,简姑姑。你要记住,我们必须得知道这些外星人为什么分泌体液,否则我们就都会死。”
维森靠着走廊的墙,眺望着上方:“他现在在翻身。往这边翻,对吧?”
“对。”
“那除此之外呢?他还在做什么?拜托了,简姑姑,告诉我!”
简姑姑一顿:“他在动他的……”
“他的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天哪,天哪。”维森抱着头,“当然没有词能形容了。”他跑到客厅里,抓住操控台,盯着眼前空无一物的屏幕,说,“你必须给我看,简姑姑。快,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这是违规的。”简姑姑抗议道。
“我不管,你必须给我看,要不我们都会死,简姑姑。成千上万的人类都会死去,而罪魁祸首将是你,你明白吗?是你,简姑姑!”
“别这样。”那个声音说。过了一瞬,屏幕迅速地闪了一闪。维森瞟见了一个巨大、黑暗却半透明的物体,像是一只被放大了的昆虫,不知名的肢体扭成一团,一丝丝的肌肉像皮鞭一样,还有爪子和翅膀……
他的手紧紧攥住操控台的边缘。
“没问题吧?”简姑姑问。
“当然了,难道你以为我看一眼就会死吗?简姑姑,快接着给我看!”
迟疑了一下后,屏幕再次亮起。维森死死地盯着那东西。过了很久,他喃喃地说了些什么。
“你说什么?”简姑姑说。
“我爱你,却憎恨你的生命。”维森盯着前方说。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转过身去。他继续沿着走廊绕圈时,那外星人的样子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并不意外那东西长得跟地球上所有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很相似。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本不该看到,甚至不该去想象外星人的样子,因为这只会让他对他更厌恶。他可以怕他,但不能恨他……但这又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能恨?
他指尖颤抖,整个人筋疲力尽,像是要干枯凋谢了一般。简姑姑每天给他的洗澡时间都不够用了。20分钟之后,他依然浑身是汗——腋窝里是酸汗,额头上是冷汗,手掌上是热汗。维森觉得自己体内有一个失控的炼炉,而此时它已经挣开了所有的束缚。他知道,在高压环境下,人类的身体的确会出现这样的化学反应——多巴胺激增,肌肉里的糖原增加,视力变好,消化变弱。问题就出在这里,他这样只会耗掉自己的能量,既不能跟折磨自己的东西一战,也无力从它身边跑开。
又绕了一圈后,维森脚下没有力气了。略一迟疑后,他来到了客厅。他趴在操控台上,看着屏幕上的外星人两眼空空地望向远处。在操控板上暗掉的那一边,金色的指针往上高了不少,那些大桶已经装了三分之二。
战斗还是逃跑……
维森缓缓地在操控台前坐下。他佝偻着背,脖子弯曲,双手紧紧夹在双膝之间,努力地想要辨认清楚自己此刻的想法。
如果外星人此刻也感受着跟维森一样,甚至更多的痛苦,这压力或许也会改变外星人身体里的化学反应。
我爱你,却憎恨你的生命。
维森忽略掉脑海里这个不着边际的想法。他盯着屏幕,试图想象着上方的外星人在痛苦和压力之下,流出代表着恐惧的金色汗液……
过了很久,他站起身,走进厨房。他用手抓住桌子的边缘,维持着身体平衡。他坐了下来。
厨师机器人热情地嗡嗡作响,推出了一个放着小玻璃杯的餐盘——有水、橙汁和牛奶。维森把水杯放到自己僵硬的唇前,水很凉,凉得他的嗓子发痛,接下来是橙汁,但他也只能喝下去少许,最后,他抿了几口牛奶。简姑姑发出欣慰的嗡嗡声。
他的身体非常缺水。上一次用餐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他的双手骨瘦如柴、青筋暴露,黄色的指甲像爪一般坚硬。他可以看到前臂皮肤之下的骨骼,心脏也几乎要透过他胸前的衣服蹦出来。他的手臂和大腿上有浅色毛发,可那到底是白色的还是金黄色的?
餐厅周围一圈的金属只模糊地映出他的影子,除了层层叠叠不明所以的灰色之外什么都没有。维森感到头晕目眩,身子虚弱得像是大病初愈。他伸出手笨拙地摸了摸自己的肋骨和肩胛骨。他现在极瘦。
他在厨师机器人面前坐了几分钟,但没有更多的食物端上来。简姑姑显然不认为他现在还吃得下别的了。或许她是对的。“他们的感觉比我们的更糟糕,”他晕晕乎乎地想,“这就是为什么异站必须建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为什么这里没有无线电信号,而且只能有一个人类待在这里。他们无法忍受这一切,不然的话……”突然,一阵困意袭来,他无法思考,脑子里只有一张软得像是没有底的床榻,上面铺着无数层的丝绒,柔软滑腻……他腿上的肌肉颤抖又抽搐,他费力地来到卧室,倒在床上。本来富有弹性的床垫在他身下似乎溶解了,他的骨骼正在融化。
他醒来时头脑清醒,虚弱却冷静地想:两个不同的物种相遇时,较强的一方必须用爱或恨来改变较弱的一方。“维森法则。”他说道。他不自觉地想找来纸笔,但这里什么都没有。他意识到自己只能把这法则告诉简姑姑,让她记住。
“我不明白。”她说。
“没关系,记住就好了。你很擅长记忆,不是吗?”
“是的,保罗。”
“那就好。我想吃点早饭。”
他想到跟人类相差无几的简姑姑。她就这么坐在属于它的金属牢狱之中,陪伴着一个个人类经过地狱般的劫难,并充当着保姆、守护者和施虐者的多重角色。他们肯定知道一定要付出些什么……不过,阿尔法网络是较新的科技,大家对她的了解还有限。或许他们真的以为自己下达的“绝对禁止”口令是不可违背的。
——较强的一方必须改变较弱的一方……
“我是较强的那一方,”他想,“这一点是不会变的。”他在操控台前停下脚步,此时的屏幕是空白的。他生气地大喊一声:“简姑姑!”屏幕饱含歉意地一闪,亮了起来。
上方的外星人再次痛苦地滚动着。此时,他巨大的一簇眼睛直直地盯着摄像头,蜷缩的四肢痛苦地抖动着,空洞的双眼在乞求、在询问……
“不。”维森说。他的脑袋像是被钢铁紧紧箍住,痛苦地一拳砸上了手动操控键。屏幕熄灭了。他抬起头,在操纵台上方看到了花的图案。
粗粗的花梗像是动物的触角,叶子是胸部,花苞是昆虫无神的眼睛。整个画面慢慢地、没完没了地移动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维森紧抓手下操控台坚硬的金属外壳,盯着眼前的图案,眉间的汗珠冰冷。在他的注视下,那图案又变回了无意义的线条。随后,他走进餐厅,浑身颤抖地坐下。
半晌,他说:“简姑姑,还会更糟糕吗?”
“不会。从现在开始只会往好的方向发展了。”
“还有多久?”他含混不清地问道。
“一个月。”
一个月。往好的方向发展——以前一直都是这样。以往的守站人在这里会逐渐地被吞噬、淹没,原有的人格也消弭不见。维森想着自己的前辈们——七等公民,无限闲暇,还有一等住宿。是啊,大概是疗养院那样的一等住宿。
他抿着嘴唇,牙关紧闭,双拳紧握。“我不会这样。”他想。
他把双手摊开放在冰凉的金属上,让它们平静下来。他说:“他们通常能保留多久正常说话的能力?”
“你已经比之前任何人说的时间都久了……”
一片空白。维森一阵阵地隐约感到走廊的墙往后移动,操纵台也在眼前急急掠过。各种凌乱的想法乌云般笼罩而下,萦绕在他的脑海——那些外星人想要什么?异站的守站人的归宿到底是什么?
眼前的白雾散去一些,他又回到了餐厅,眼睛无意识地盯着餐桌,感觉异样。
厨师机器人给他盛了一些燕麦粥,他吃了几口就把碗推开了,不知为何,那味道让他觉得有些不适。机器人焦急地嗡嗡作响,又把一个水波蛋推到他的面前,维森却起身离去了。
整个站陷入沉寂。家用电器处于待机状态,有节奏的嗡鸣声没有了,似是被墙面吸收了一样。在蓝色灯光的映衬下,客厅仿佛空无一人的舞台,维森站在帷幕前,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
他身子斜靠在操控台上,注视着屏幕上的外星人。他笨重的四肢在黑暗中痛苦地伸展开。金色指针显示大桶已经快要满了。维森心中涌起一股报复的快感:他快要受不了了。这一次,痛苦之后应有的平静并没有降临:不,不会再归于平静了!
他抬眼看向操控台上方的画面,上面巨大的甲壳四肢在海水中优雅地舒展着……
他用力地摇摇头:“不可以,我不能认输!”他把一只手凑近到眼前,指节上的皱纹像是楔形文字深深地刻在皮肤上,浅色的毛发露出头,刚刚痊愈的伤口长出了粉红色的新肉。“我是人类。”他想。可是,当他把手放到操控台上时,瘦骨嶙峋的手指却跟甲壳动物的腿并无二致,似乎下一秒就可以用来攀爬。
维森满头是汗地看向屏幕,眼睛对上了外星人的眼睛。眼神交错间,他们似乎产生了某种心灵上的、无须语言的交流。这感觉带有令人刺痛的甜蜜,似乎可以把他融化、升华,使他再也不会有任何痛苦……这是一种召唤。
维森小心翼翼地、缓缓地直起身子,好像脑子里装有什么十分脆弱的东西,一不小心就会分崩离析。他沙哑地说:“简姑姑!”
机器发出回应的声音。
“简姑姑,我明白了!我什么都明白了!听我说,你现在要听我说。”他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思绪,“两个不同的物种相遇时,较强的一方必须用爱或恨来改变较弱的一方。你还记得吗?当时你说你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现在就告诉你是什么意思。
“100年前,这些怪物第一次在泰坦遇见皮吉恩的时候,他们就知道我们会重逢。他们那时正在外扩殖民地,我们也一样。我们那时候还没能实现星际旅行,但再过100年肯定是没问题的。我们迟早会去到他们的地盘,但他们不能阻止我们,因为他们不会杀人。简姑姑,他们天性不会杀人,他们比我们善良。你明白吗?他们就像是传教士,而我们就跟当年的澳洲土著一样。他们不会对敌人大加杀戮——连这个想法都不会有。”
阿尔法网络似是想说些什么来打断他,但他急急地说了下去:“听我说!那延年益寿的精华素只是误打误撞的一个巧合罢了。可不管怎样,它们还是将计就计,不断地回到这儿来,不求回报地给我们提供那玩意儿。知道为什么吗?你听我说。
“他们来到这儿跟我们首次见面的时候,会受到冲击,分泌出那些我们急切想要的金色黏液。可每次到了最后一个月,他们就不再觉得痛苦了。为什么呢?因为人类和外星人的大脑不再反抗了。必须有所让步,才能软化融合,而这就是人类会在这个项目中牺牲的原因。那些地球人从这儿回去之后,都满身毛发,不再会说人类的语言。但我猜,他们应该是快乐的吧——比我快乐!因为他们心中充满了你我都无法理解的、强大而美好的力量。你若要让他们去跟那些外星人待在一起,他们是可以和平相处的,因为他们已经被感化了。”
“而这,就是他们的目的!”他一拳砸在操控台上,“就算不是现在,但再过一两百年后,等我们终于能够去征服外星世界时,我们却已经被征服了!征服我们的不是武器,简姑姑,也不是仇恨,而是爱!没错,就是爱。这肮脏、龌龊、卑劣、诡诈的爱!”
简姑姑声调尖锐,焦急地说了一句很长的话。
“你说什么?”维森烦躁地问。他一个字也没听懂。
简姑姑敛声。
“什么?你说什么?”维森质问道,双手不停地砸向操控台,“你那铁皮脑袋是不是短路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简姑姑机械地又说了些什么。维森还是什么都听不明白。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滚烫的泪水猛地涌出来。“简姑姑——”他想起来了,“你已经比之前任何人说的时间都久了……”太迟了,还是太迟了吗?他僵住,随后又迅速转身,冲到书柜前,急促地就近抓起一翻开。
纸上黑色的字母像是来自外星的语言,那些小小的凹陷和凸起在他眼里什么意义都没有。
他无法自持,潸然而下的泪水夹带着疲惫、挫败和憎恨。“简姑姑!”他发出动物般的嘶吼。
可是没用了。寂静包围了他。他已经沦为人类先锋部署的牺牲品,成为被征服者中的一员——可以跟外星人和平相处的一员。
操控台像是坏掉了一样不再受他的控制。维森赤身裸体地蹲在洗澡间里,手里握着肥皂盒。他的胳膊和手上水珠粼粼,浅色的毛发短短地直立在空中。
金属做的肥皂盒只能粗略地映出他的剪影。除了一个人形的影子,他什么都看不见。他看不见自己的脸。
他放下肥皂盒,穿过客厅,翻看起脚下散开的纸。目光所及的所有黑色线条都成了扭曲的爬虫,语意不明。他脚步踉跄,眼神空洞,脑袋时不时地抽搐着,徒劳地想要减少自己的痛苦。
有一次,局长高尔出现在他的面前。“你这个蠢货,”他说,五官因愤怒而变形,“你本来应该跟别人一样坚持到最后的。可现在呢?你看看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被我发现了,对不对?”维森喃喃道,眼前的人影像是蜘蛛网一样被他扫到一边。疼痛感忽然加重。维森发出低低的呻吟,双手紧紧抱住头,先是无谓地来回摆动,随后又直起了身子。疼痛如浪潮般一波波袭来,痛极的时候,他甚至丧失了视力,眼前只剩一片深紫,紧接着褪为灰色。
长此以往是不可能的,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正濒临溃决。
他停在操控台一处血迹斑斑的地方,手掌用力拍向金属台面,低沉的撞击声回荡在整个异站:“嗡……嗡……”
片刻后,微弱的回音传来:“嗡……”
维森脸上带着一丝无意义的微笑,继续用手拍着台面。他现在只是想要记录时间,等待着什么事的发生。
厨房的门廊里突然弹出一块木板,把他绊倒在地。维森摔得很重,顺着地板滑到了厨师机器人光滑的脚下。
压力倾轧而下,厨师机器人的马达声被淹没在了嗡嗡作响的回音里。高高的灰色墙壁慢慢凹了进去……
异站突然倾斜。
维森的胸口、手掌、膝盖和手肘都感觉到地板被猛地抽走又回旋到原处。
头疼稍有缓解,维森试图站起身。
站里静得只能听到电器的声音。维森试了两次才站起来,后背靠着墙。“咔——”厨师机器人突然尖厉地叫了一声,窗口弹开,但里面并没有食物。
他用力地听着——那是什么?
太空站在他的脚下颠簸起来,他像个木偶般晃个不停。他的背撞上了身后的墙,墙壁颤抖了几下后又静止不动。铁笼的另一头传来一声金属的长鸣,回音逐渐散去,最后回归寂静。
整个异站屏住呼吸。墙里所有嘀嗒作响的物件都停了下来。空荡荡的房间里,灯是刺眼的黄色,混浊的空气静止不动。客厅里的操作台上的信号灯像鬼灯一样幽幽闪烁。浴室地上的肥皂盒里积了一汪水,发出水银一样耀眼的光芒。
第三波冲击来袭。维森再次倒在地上,眼睛盯着地板。他的手和膝盖撑着地,体内的骨骼里似乎还保留着未散的余波,依然颤抖不已。刚刚充斥了整个房间的巨响一点点消散开,金属声回音绕梁,再缓缓退去,直至全然消失不见。寂静再次降临。
身下的地板弹跳不停,回音的撞击从头到脚穿透了他的全身。
几秒钟之后,一次无声的回音再一次击中了他——那冲击波似乎一路传到了异站的尽头又反弹了回来。
“床。”维森想。他手忙脚乱地顺着走廊倾斜的地板一路爬到一块橡胶台前。
他所在的房间正在向上胀开,压扁了橡胶床。突然,房间又猛地往下弹回,维森在床垫上无助地跟着弹跳,四肢在空中挥舞。随着一声缓慢拖拉的金属声,一切再次恢复了平静。
维森撑起一只手肘,思绪凌乱:“空气……气闸。”再一波冲击将他狠狠地按在了床垫上,他的肺部被压迫得无法呼吸,房间也在眼前扭曲变形。维森在嗡鸣未绝的静默之中感到一股寒冷气息袭来,房间里充斥着强烈的异味。“是氨气!”他想——那就是能使人窒息的甲烷。
属于他的牢房被污染了。隔离膜的裂开是致命的,另一头属于外星人的空气能夺了他的性命。
维森猛然站了起来。下一波冲击袭来,他重心不稳,倒在地上。再次站起来之后,他茫然地朝门口走去,步履维艰。大脑模糊地告诉他:“气闸——快出去。”
他走到一半时,屋顶上的灯尽数灭掉了。黑暗像毯子一样将他的头包裹起来。房间里现在冷得刺骨,异味也更加明显。维森咳嗽起来,迅速朝门边走去。忽然,脚下的地板也歪了过去。
只有那金色的指示灯还亮着,指针指向满格。那些大桶已经提前一个月蓄满了精华液,金色的液体在桶里漾着光芒,仿佛正在孕育生命。维森感到一阵战栗。
浴室里的水管裂开了,水咝咝地往地砖上流去,喷在洗澡间底部的塑料板上。灯光闪烁不定。餐厅里,厨师机器人继续咔嚓作响,同时发出声声叹息。冷风越发刺骨,他的上身被冻得麻木。维森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是在天上,而是在深海的海底,被困在这个钢铁做的泡沫里,眼睁睁地看着黑暗涌入。
他的头已经完全不疼了。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在自己头顶上方,那个外星人的尸体像是屠夫宰好的肉一样悬挂在黑暗之中。它的垂死挣扎已经过去,所有的暴力伤害也随之停止了。
维森绝望地吸入一口气,大喊道:“救救我!外星人死了,它把太空站蹬得塌崩了,甲烷正在涌入!快去找人帮忙,听到没有?你听到没有?”
一片死寂,黑暗令人窒息。他想起来了:“就算阿尔法网络还在,也听不懂他说的话了。”
他转过身,嗓子里发出动物般的呼喊。他摸索着穿过了第二道走廊。墙的背后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正在往下滴落、溅开,发出属于暗夜的声音。有什么东西敲打着他的双腿——它们小小的、硬硬的,飘浮在空中。然后,他碰到了一块弧度光滑的金属——气闸。
他急切地把自己那微小的重量抵在上面,想要把门推开。门没有动。冷空气顺着门框流窜过来,寒意如刀锋般尖锐。尽管如此,门却依然一动不动。
“太空服!”他恨自己没能早点想起来。要是他能有一点纯净的空气可以呼吸,有一点点暖意可以活动自己的手指的话……但装着太空服的柜子也死死地被卡住了。一定是天花板下坠变形导致的。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想:“事情只能这样了,没有别的出口了。”不对,一定还有……他一下下地砸着门,直到胳膊失去了知觉。门仍然纹丝不动。他靠在冰凉的金属门板上,看到头顶上一盏小灯闪着光。
房间里阴影遍布,到处都是纷乱的几何形状。散乱的书页在气流下翩然飞舞,一片片飘散开来,与墙壁相撞之后又弹开,周而复始,还有一些飘到了外面的走廊上,被风漫卷着旋转起来。他看到有纸被吹到了门外——一张张白色的纸悄无声息地飞进黑暗中,像是一个个飘忽的梦境。
刺鼻的味道越发浓烈。维森咳嗽起来,再一次摸索着回到了操控台前。他张开手掌胡乱敲打着按键,呜咽不止,想要看看地球。
小小的屏幕终于亮了起来,可维森看到的却是外星人的尸体。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太空站的内舱,四肢僵硬地摊开,眼神空洞。它最终还是没能承受住这一切,可维森却活了下来——
多活了几分钟。
那个外星人的脸仿佛带着嘲弄,一丝轻柔的记忆飘进了他的意识中:“曾几何时,或许我们也是手足……”这一瞬间,维森迫不及待地想要去相信、去屈服。但当这一瞬过去之后,他还是满是倦意地让自己回到眼前这苦涩的现实中来,略带轻蔑地想:“一切已成定局,最终还是恨战胜了爱。你们不能再赠予我们这么贵重的礼物了——因为在今天的事之后,你们不会再铤而走险。这样一来,我们就会憎恨你们……而当我们能够去到星际的时候……”
他的意识开始缓缓出逃,像是个围观者一样,他清楚地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最后一波咳嗽之后彻底瘫软下来。
最后几张飞舞的纸张飘落下来,长久的沉默罩住整个房间。
然后……
“保罗,”沙哑而机械化的女声响起。“保罗,”它又喊了一句,声音里满是失落、无助且不为人知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