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兵-(1944)-Desertion
(美国)克利福德·D.西马克 Clifford D. Simak —— 著 卢丛林 —— 译
克利福德·D.西马克(1904——1988)是一位有影响力而文风独特的美国科幻小说作家,他曾在威斯康星大学学习新闻专业,大半生都在为报社工作。尽管西马克的作品褒贬不一,他还是赢得了三次雨果奖、一次星云奖(《舞鹿洞穴》Grotto of the Dancing Deer,1980)、一次美国科幻作家大师奖、一次布莱姆·斯托克终身成就奖。在他写得最好的故事中,他对动物的视角格外复杂,自然世界和乡村设定也被传达出来,这使得他的作品独树一帜。尽管西马克的事业是在科幻小说的黄金时期,在通俗杂志上起步的,但他对心理层面的描写,以及独特的视角为他成功赢得了一批新的读者;他的作品只会被越来越多的当代读者所接受。
他早期的小说包括《红日世界》(The World of the Red Sun,1931)以及《虚空之声》(The Voice in the Void,《奇异故事季刊》,1932),后者讲述了亵渎火星圣墓的故事,而这座坟墓可能有来自地球的救世主遗骸;还有《宇宙地狱犬》(Hellhounds of the Cosmos,1932),小说中地球的保卫者结合成完全形态,以对抗来自另一个维度的怪兽。1938年,受到《新奇科幻》杂志编辑约翰·W.坎贝尔的启发,西马克开始创作更复杂精致的故事,比如《18号规定》(Rule 18, 1938)和《木卫三上的重聚》(Reunion on Ganymede, 1938)。随后,他很快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太空工程师》(Cosmic Engineers, 1939),小说沿袭了E. E.史密斯和埃蒙德·汉密尔顿的风格,讲述了一段跨银河系的史诗。尽管受了坎贝尔的束缚,西马克的小说还是大体上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冷静的外壳下潜藏着受压抑的强烈情感。
他最佳作品的典型——《逃兵》是他在探索“改造人”(改造人类以适应太空探索,而不是改造环境使之适应人类)风格时的试水之作之一,这一风格由詹姆斯·布利什所创,并随后被用到了他的创作中(包括收入本选集的《表面张力》)。《逃兵》节选自西马克的马赛克小说《城市》(City, 1952),该作品荣获1953年度国际幻想奖。西马克在该小说再版时写道:“《城市》写出了幻想的破灭……对奇幻世界的追寻,会抵消这个世界流逝而带来的残酷。”《城市》是西马克最有名的小说——它是真正的经典,应该被更多读者看到。
<正文开始>
四个人,两两一组,进入了木星上咆哮着的大旋涡,从此一去不返。他们走入——或者说大步慢跑入呼啸的狂风中,腹部低低地贴着地面,侧影在雨中闪着微光。
他们不是以人类的形态去的。
现在第五个人站在木星人勘察委员会3号穹隆的主任——肯特·福勒的桌前。
福勒的桌子下面,老托瑟挠出了一只跳蚤,又继续睡去。
看着哈罗德·艾伦,福勒突然感到一阵心痛——他很年轻,太年轻了。他是初生牛犊,脸上没有一丝恐惧。这很奇怪。因为木星穹隆上的人都知道何为恐惧和谦卑。把弱小的身躯和木星的伟力相提并论,实在是太难了。
“你是知道的,”福勒说,“你没必要干这事。你清楚自己本不用去。”
这当然是套话。他也是这么告诉另外四个人的,但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福勒知道,这第五个人也是会去的,但他心里还是希望艾伦不去。
“我什么时候出发?”艾伦问。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福勒会以这样的回答为傲,但现在不会。他皱了皱眉。
“一小时内。”他说。
艾伦还站在原地静静等待。
“有四个人一去不返。”福勒说,“你知道的,当然知道。我们希望你能回来。我不希望展开任何史诗般的营救行动。
“你能平安归来,并证明人类能以木星人的形态生存,那才是唯一的头等大事。去第一个勘察标杆,不要进一步深入。不要冒任何风险,不要研究任何东西,只要平安回来。”
艾伦点了点头:“我完全明白。”
“史丹利小姐将运行转换器,”福勒继续说,“你不用担心某项数据,其他人的转换都没有发生意外,他们离开转换器时个个状态完美。你肯定能够做到的。史丹利小姐是全太阳系最专业的转换操纵员。她对其他大部分星球很有经验,这也是她在这里的原因。”艾伦冲那位女性咧嘴一笑,福勒看到史丹利小姐的脸轻轻抽动了一下,可能是因为怜悯或者愤怒——抑或是纯粹的恐惧。但这表情转瞬即逝,她以微笑回应那位站在桌前的年轻人。她笑得十分拘谨,就像小学教师那样的职业性微笑一样,就像是她在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憎恨自己。
“我很期待,”艾伦说,“自己的转换。”
他说这话的方式让它彻底变成了笑话,一句极具讽刺的笑话。
但这可不是笑话。
这是件严肃的事情,严肃得要命。福勒知道,木星上人类的命运就取决于这些试验。如果试验成功了,那么这颗巨行星上的资源将敞开大门。人类就能拿下木星,就像他们拿下其他小一点的行星一样。但如果它们失败了——
如果它们失败了,人类就还是会继续受制于该行星巨大的压力、更大的重力、古怪的化学构成。人类会被关在穹顶里,无法在这颗行星上真正迈出一步,无法用肉眼直视它,只能被迫依赖使用不便的牵引器和监控器。人们被迫用笨拙的工具和机械工作,或者把工作交给机器人,尽管它们本身就很笨拙。
如果人类未加保护且以原本的形态现身,木星上高达每平方英寸一万五千磅的压力会瞬间将其碾为齑粉,跟这里的压力相比,海底的水压跟真空差不多。
即使是地球人设计的最坚固的金属,也无法在这种压力下以及常年横扫该行星的碱性雨水下起作用。它会变得脆弱和易碎,然后像黏土一样破碎;或者散逸到满是氨盐的小溪和旋涡中。只有提高金属的电压,增加它的韧性和强度,才能让它经受住在有毒大气中跋涉数千英里的负荷。然而即使做到了这一点,所有东西还必须披上一层结实的石英以挡住降雨——由液氨组成的苦雨。
福勒坐下听着穹顶引擎的噪声,它们无休无止地运转,因为它们,穹顶从未有过宁静。它们必须保持运行,否则的话穹顶金属障壁中的电流就会停止,电压也会降低,然后一切都完了。
福勒的桌子下面,托瑟又醒了过来,挠出了另一只跳蚤,它的腿重重地踢着地板。
“还有别的事吗?”艾伦问。
福勒摇了摇头。“或许还有些你想做的事情,”他说,“或许你——”
他本来想说写封信,而他很庆幸自己没有说出来。
艾伦看了一眼手表:“我会准时到达那里的。”他转身朝门走去。
福勒知道史丹利小姐正看着他,而他不想转身面对她的目光。于是他开始笨手笨脚地捆扎他面前的一堆文件。
“这种事你要干多久?”史丹利小姐咬牙切齿地问,每一个字都带着怒意。
他把椅子转过来面对着她。她的嘴唇抿成一条笔直的细线,她的发际线也比以前更靠后了,这让她的脸色看起来更糟,简直像死人脸一样。
他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只要有必要的话,”他说,“只要有希望的话。”
“你这是在判他们死刑,”她说,“在赶着他们去跟木星面对面。你安全又舒服地坐在这里,派他们出去送死。”
“多愁善感毫无意义,史丹利小姐,”福勒拼命在声音中克制自己的怒气,“你和我一样清楚我们这样做目的。你明白那人仅靠他自己的形态是无法应付木星的。唯一的办法是将人类转换成能应付它的东西。我们在其他行星上已经这么做过了。
“如果只牺牲了几个人,我们最终就能成功,那么这代价微不足道。这么多年来,人类为各种蠢事都献出了那么多生命。只要一点点牺牲,就能换来如此丰厚的回报,我们为什么要犹豫?”
史丹利小姐僵硬地坐下,双手紧握成拳,灯光打在她的灰发上。而福勒看着她,试图想象她的感受和想法。福勒并不是真的害怕她,但她在身边让福勒不怎么舒服。那双锐利的蓝眼睛洞察到了太多东西,她的双手也显得过于能干了。她应该像某人的姨妈一样,拿着编织针坐在摇椅上,但她没有。她是太阳系首屈一指的转换器操纵员,而她不喜欢福勒的行事方式。
“就是有问题,福勒先生。”她宣告说。
“确实,”福勒附和道,“所以我才把小艾伦单独派出去。他可能会发现问题所在。”
“如果他没发现呢?”
“那我就另派他人。”
她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来,迈向房门,在福勒的桌前停住。
“总有一天,”她说,“你会变成一位伟人。你从不会放跑一个机会,这就是你的机会。早在这座穹顶被选作测试设施时你就知道了。要是你成功了,你就会晋升一两级。不管会死多少人,你总会升一两级。”
“史丹利小姐,”他的声音显得很不耐烦,“小艾伦马上要出发了。请确保你的机器——”
“我的机器,”她冷冷地说,“不会出错。它只会根据生物学家设定的坐标运行。”
福勒缩回到桌前,听着她的脚步声在走廊中渐行渐远。
她说的是对的,当然是对的。生物学家设定了坐标。但生物学家也会出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只要出一丁点错误,转换器输出的东西就会与他们的本意相悖。比如生成一个变异体,它可能会在完全意想不到的环境中或压力下崩溃、混乱、失灵。
没人知道外界确切发生了什么。能告诉他信息的只有仪器。而这些仪器和机械能提取的样本也只能是样本而已,因为木星大得超乎想象,而穹顶的数量非常少。
为了获取木星生物最高形态——洛佩尔的数据,生物学家花了超过三年的时间深入研究,又花了两年时间检查以校准。而同样的工作在地球上只用一两周就能完成了。但这样的工作在地球上根本做不到,因为木星生命不能被带到地球。木星这里的压力无法在木星之外的地方被复制,在地球的压力和温度下,洛佩尔会化成一缕青烟。
艾伦没有回来。
牵引器找遍了附近的地区,没有发现他的踪迹,只有一名驾驶员报告说发现了一个躲起来的东西——一名以洛佩尔的形态失踪的地球人。
福勒提出坐标可能有误时,生物学家们都报以他们最学术性的嘲讽。他们仔细地指出坐标是有用的。将一名地球人放进转换器并完成转换后,那人变成了一名洛佩尔。他离开机器后就走远了,离开了人们的视野,消失在了汤汁一般浓稠的大气里。
福勒提出,与洛佩尔应有的特征相比,坐标还存在微小的偏差和瑕疵。生物学家说,如果有的话,得花好几年才能找出来。
福勒知道他们说得没错。
因此,现在已经有五个人了,而不是四个;哈罗德·艾伦在木星上一去不返。研究毫无进展,就像他根本没去一样。
福勒把手伸过办公桌,拿起人事档案,那是薄薄一叠被修剪得很整齐的纸张。他害怕做这事,但又不得不做。无论如何,必须找到造成这些奇怪失踪事件的原因。而除了继续派人,别无他法。
他坐了一小会儿,只听到穹顶上空狂风呼啸,永不止歇的闪电风暴在这颗行星上疯狂肆虐。
那里有什么威胁吗?他这样问自己。某些他们不知道的危险?是有东西正在无差别伏击洛佩尔,不管是真的洛佩尔还是人类变的洛佩尔?对这些伏击者来说,当然没什么区别。
还是说将洛佩尔选为最适合在该行星表面生存的生物,本身就是一种错误?他明白,洛佩尔的智慧显而易见,这也是促成该决定的因素之一。但是如果人类变成的那种东西无法保留智慧,人类在那种形态下也保留不了自己的智慧吧。
生物学家们是不是让一个因素权重过大,并用它抵消不令人满意甚至灾难性的其他因素?似乎并不是这样。生物学家们可能确实很顽固,但他们也有自己的操守。
抑或是整件事就不可能实现,一开始就注定失败?转换成其他星球上的其他生物是可以实现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在木星上也能实现。也许人类的智慧无法经由木星生物的感官发挥。也许洛佩尔实在太过迥异,人类的知识和木星的概念根本不能连接和协作。
也可能是人类自身的问题,与生俱来的问题。精神失常加上他们在外界找到的东西,让他们回不来。尽管那可能不是失常,因为这不能为人类所感知。也可能是某一个正常的人类心理特征,在地球上司空见惯,却被木星生物严重排斥,从而重创了人类的心智。
一阵爪子叩击的声音从走廊传来。听到这声音,福勒一阵苦笑。那是托瑟,它刚去拜访了它的朋友——厨师,这会儿它正从厨房回来。
托瑟进了房间,嘴里叼着一块骨头。它冲福勒摇了摇尾巴,一屁股坐在桌子旁边,用爪子抓着骨头。它用苍老的眼睛盯着它的主人好一会儿,福勒伸手摸了一下它粗糙的耳朵。
“你还是喜欢我吧,托瑟?”福勒问,托瑟的尾巴拍在了地上。
“你是唯一的。”福勒说。
他坐直身体,转身面对办公桌。他伸手拿起了文件。
本内特?本内特在地球上有个女儿,正等着他回家。
安德鲁斯?安德鲁斯计划只要赚够一年的钱,就回火星。
奥尔森?奥尔森都快退休了。他一直在跟孩子们说他要如何安顿下来,种种玫瑰花。
福勒小心地把文件放回桌上。
判人死刑。史丹利小姐是这么说的,她那张羊皮纸般的脸上,苍白的嘴唇几乎没有动过。人们被派去送死,而他,福勒,却安全又舒服地坐在这里。
毫无疑问,他们在穹顶里一直这么说,尤其是自从艾伦未能返回之后。当然,他们不会当着福勒的面说。哪怕是被福勒叫到桌前,安排出发的人也不会这么跟他说。
但他能从这些人的眼睛里看出来。
他又拿起了文件。本内特、安德鲁斯、奥尔森。
肯特·福勒知道他不能这么干,不能面对他们,不能派更多人送死。
他探身过去,扳开了内部通信器的开关。
“你好,福勒先生。”
“请接史丹利小姐。”
他在等待史丹利小姐时,托瑟正索然无味地啃着那块骨头。托瑟的牙齿越来越糟了。
“这里是史丹利。”通信器那头传来史丹利小姐的声音。
“我只是想告诉你,史丹利小姐,有两个要转换的,准备好。”
“你就不怕,”史丹利小姐问,“耗尽人手吗?一次只派一个,就能撑得久一些,还能让你得到双倍满足。”
“其中一个,”福勒说,“是条狗。”
“一条狗!”
“是的,托瑟。”
她的声音因急剧攀升的怒意而变得冰冷:“你的狗!它陪了你那么多年——”
“这就是重点,”福勒说,“如果我先走一步,托瑟会伤心的。”
那跟他在监控器里看到的木星不一样。他料想到会有不同,但没想到会如此迥异。他以为自己会看到由氨雨、臭气、震耳欲聋的雷电风暴组成的地狱。他以为自己会看到旋转着的云雾和咆哮着的雷霆。
他没想到倾盆大雨会化作飘动着的紫色薄雾,就像在红色和紫色的草地上转瞬即逝的影子。他从未料到天空会像油画一般,上面蜿蜒的雷电变成令人狂喜的闪光。
在等待托瑟的时候,福勒屈伸了一下全身肌肉,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力量是那么自然。他觉得这具身体还不坏,他回想起当初通过监控器屏幕看到洛佩尔时,自己还心怀同情,不禁扮了个鬼脸。
人类难以想象一个由氨和氢而非水和碳组成的生物体,难以相信这种生命体会跟人类一样能感受到生命的快感。这种生物明明生活在木星浓云密布的一片混沌中,人们却显然未曾想过,透过这种木星生物的眼睛,看到的完全是另一番景象,这简直难以置信。
风再一次拂过他,如同手指轻抚一般,而他还记得按地球的标准,致命的毒气以两百英里的时速肆虐——已经堪称狂风怒吼了。
他闻到了一股好闻的味道。他印象中从未闻过这么好闻的味道,就好像他全身都在吸收薰衣草的芳香一样——而这可不是薰衣草。这是一种溢于言表的东西,毫无疑问,这种东西会排在未解之谜榜的首位。他身为地球人时所知道的一切词汇和思维符号,在身为木星人的他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穹顶侧面的锁打开了,托瑟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至少他认为那肯定是托瑟。
他开始呼唤他的狗——他现在的思维帮他理清了他想说的内容,但他说不出口。他肯定说不出口,他没有用来说话的器官。
一瞬间他的思维陷入了迷糊的慌乱,一阵盲目的恐惧在他的脑海中造成了一丝恐慌。
木星人是怎么说话的?怎么——
突然间他才意识到,强烈地意识到——带着朴实而热切的友好,托瑟这只皮毛蓬松的动物自地球开始,就跟着自己跑了很多行星。就像某种东西从托瑟的意识中延伸出来,并钻到了他的脑子里。
除了他感受到的欢迎,还有文字。
“你好啊,朋友。”
不是文字,真的,比文字更好。而是通过他大脑中的思维符号,通过这些符号交流能让语意有细微差别,文字是万万做不到的。
“你好啊,托瑟。”他说。
“我感觉不错,”托瑟说,“就像我还是只小狗一样。近来我觉得自己越来越没用了。我的腿部逐渐僵化,牙齿几乎磨没了,用那样的牙齿很难嚼得动骨头。另外,跳蚤也让我痛苦不堪。我过去根本没有太关注它们,我年轻那会儿三两只跳蚤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但是……但是——”福勒的思维有点跟不上现实了,“你在和我说话!”
“当然了,”托瑟说,“我一直在跟你说话,但你听不到我说话。我试着跟你表达一些意思,但没能成功。”
“有时候我理解了你的意思。”福勒说。
“但理解得不大好。”托瑟说,“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想吃东西、想喝水、想出去玩,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我很抱歉。”福勒说。
“没关系。”托瑟说道,“我们比赛谁先到那座悬崖。”
福勒这才看到那座悬崖,看起来有好几英里远,但在多彩云团的阴影中,古怪而美丽的晶体在闪耀着。
福勒犹豫了一下:“这距离可够远的——”
“哎呀,快点。”托瑟一边说一边开跑了。
福勒跟了上去,顺便测试自己的腿脚,测试他新身体的力量,一开始他有点不确定,但一会儿后就被震惊到了,而后他踩在红色和紫色的草地上,冒着横跨了整片大地的绵绵细雨,带着纯粹的欢愉奔跑。
他在奔跑的时候感觉到了一段音乐,这段音乐直击他的身体,蔓延到他的全身,令他肋生银翼。银铃般的音乐可能来源于春光明媚的山顶。
随着悬崖越来越近,音乐也逐渐变得低沉,魔法般的声音氤氲了整个宇宙。他这才发现,音乐是从瀑布传来的,它从闪耀着的悬崖上一冲而下。
他只知道那不是水瀑布,而是氨瀑布。
他在托瑟身边来了个急刹,在那里瀑布碎成了闪闪发光的百色彩虹。
确实是好几百种颜色,他看到的不是人类所看到的一色到一色的渐变,而是清晰的边界,就像是用终极的棱镜折射过一样。
“那音乐。”托瑟说。
“嗯,是什么意思?”
“那音乐,”托瑟说,“是共鸣。瀑布的共鸣。”
“但是,托瑟,你不知道什么是共鸣。”
“我知道。”托瑟反驳说,“这个说法刚刚在我的脑海里闪现了出来。”
福勒在精神上倒吸一口气:“刚刚闪现!”
突然间,在他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方程,这个方程显示了让金属能抵抗木星压力的办法。
他盯着瀑布,目瞪口呆,很快他的思维就选出了很多颜色,并将它们按光谱的准确位置排序。就这么出现了,就这么凭空出现,而他根本不知道什么金属或颜色。
“托瑟,”他尖叫道,“托瑟,我们身上发生了些什么!”
“是啊,我知道。”托瑟说。
“是我们的大脑。”福勒说,“我们在运用它们,彻底地运用它们,包括每一个隐藏的角落。通过运用它们,我们就会弄清楚我们一直知道但理解不彻底的所有东西。也许是因为地球生物的大脑天生迟钝又糊涂,也许是因为我们是宇宙里的傻瓜,也许是因为我们太固执而要避易就难。”
另一股清晰的思路攫住了他,他明白这不仅仅是瀑布里的颜色,或者能抵抗木星压力的金属那么简单。他感受到了其他事情,现在还不是很清晰。一段模糊的低语,意味着更大的东西,人类的思维甚至想象在这份神秘面前都苍白无力。神秘、事实、逻辑以论证为基础,任何一个大脑都该知道,它在这些东西上是不是用上了自己全部的论证能力。
“我们还主要是按地球的方式过的,”他说,“我们才开始学习我们该知道的一点点内容,这一点点内容让我们不再为人,也许是因为我们曾是地球人。因为人类的躯体十分差劲,差劲到不足以思考,不足以有应该了解的感知。甚至有可能,对于真实的知识而言,缺少的这种感知是不可或缺的。”
他往穹顶回望了一眼,由于距离远,它看起来就像一个黑点。
它后面是人类所看不见的美——木星。在人类看来,那里只有打着旋的阴云、在行星表面肆虐的倾盆大雨。无能的人类眼睛,差劲的眼睛。那双眼睛看不到云雾中的美好,看不穿风暴。那具身体感受不到源于浪花流水的激昂音乐,也无法因此热血沸腾。
人们踽踽独行,靠舌头对话,就像童子军摇旗语一样,无法像他深入托瑟的内心那样,深入彼此的内心。永远无法亲身与其他生物展开亲密接触。
他,福勒,曾以为行星表面上的异星事物令人恐惧,曾打算在未知事物的威胁前退缩,曾对非地球情景的厌恶而为自己壮胆。
但实际上他发现的东西超过了人类所知:一具更敏捷、更可靠的躯体,一种令人愉悦,对生命更深层次的感知,更加敏锐的思维,一个地球人做梦都想不到的美丽世界。
“我们出发吧。”托瑟催促说。
“你想去哪儿?”
“随便哪儿。”托瑟说,“走就是了,看看哪里会是终点。我有种感觉……呃,一种感觉——”
“是啊,我知道。”福勒说。
他也有了同样的感觉:对至高天命的感觉,对宏伟辉煌的感知,对冒险及冒险之外事物的求知。
另外五个人也感觉到了:对完整生命和知识的渴求,促使他们前去一睹真实。
因此他也知道了他们不回来的原因。
“我不回去。”托瑟说。
“不能让他们失望。”福勒说。
福勒向穹顶走了一两步,就停了下来。
回到穹顶。回到他丢下的那具疼痛而满是秽物的躯体。之前他从没觉得,但他现在知道那肯定会相当痛苦。
回到那个迷糊的大脑,回到那种混乱的思维,回到那张上下翻动的嘴,就为了组成他人能懂的信号。
回到那双现在看来还不如全盲的眼睛。回到那肮脏、低下、无知的生活。
“也许过几天吧。”他低声自言自语。
“我们有很多要做的,很多要看的。”托瑟说,“我们还有很多要学的。我们会发现些东西——”
是的,他们会发现些东西的,也许是文明。和这样的文明相比,人类文明望尘莫及。它很美,而且更加重要的是,它懂得美。那里的友谊前所未有——不管是人还是狗,都未曾有过。
还有生命。在那之后,生命的本质如梦似幻。
“我不回去。”托瑟说。
“我也不。”福勒说。
“他们会把我变回狗。”托瑟说。
“而我,”福勒说,“会被变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