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演进,可分四期:
(一)觉现象有特异者,则从而记之,史之缘起则然也。
(二)人智愈进,则现象之足资研究者愈多,所欲记载者乃愈广。太史公欲网罗天下放失旧闻,其机即已如此;至于后世,而其范围亦愈式廓矣。(凡事皆有其惰力,后世史家,尽有沿袭前人、不求真是者,章实斋所讥,同于科举之程式、官府之簿书者也。然以大体言之,所搜求之范围,总较前人为广,即门类不增,其所搜辑,亦较前人为详。《通志·总序》曰:臣今总天下之学术,条其纲目,名之曰略,凡二十略,百代之宪章,学者之能事,尽于此矣)即此思想之代表也。
(三)然生有涯而知无涯,举凡足资研究之现象,悉罗而致之,卒非人之才力所堪也,于是苦史籍之繁,而欲为之提要钩玄者出焉。郑樵即已有此思想,至章学诚而其说大昌。樵谓凡著书者,虽采前人之书,必成一家之言。学诚分比次与独断为二类,记注与著述为二事,谓比次之书,仅供独断之取裁,考索之案据。“事万变而不穷,史文当屈曲而适如其事”;“纤悉委备,有司具有成书,吾特举其重且大者,笔而著之”,即此等思想之代表也。然史籍之委积,既苦其研之不可胜研矣;更欲以一人之力,提其要而钩其玄,云胡可得?目不两视而明,耳不两听而聪,涉之博者必不精,将见所弃取者,无一不失当耳。
(四)故至近世,而史学之趋向又变。史学趋向之更新,盖受科学之赐。人智愈进,则觉现象之足资研究者愈多;而所入愈深,则其所能研究者亦愈少。学问之分科,盖出于事势之自然,原不自近世始;然分析之密,研究之精,实至近世而盛,分科研究之理,亦至近世而益明也。学问至今日,不但非分科研究不能精,其所取资,并非专门研究者不能解。于是史学亦随他种学问之进步,而分析为若干门,以成各种专门史焉。然欲洞明社会之所以然,又非偏据一端者所能,则又不得不合专门史而为普通史,分之而致其精,合之以观其通,此则今日史学之趋向也。
恒人之见,每以过而不留者为事,常存可验者为物。研究事理者为社会科学,研究物理者为自然科学,此亦恒人之见耳。宇宙惟一,原不可分,学问之分科,不过图研究之利便。既画宇宙现象之一部,定为一科而研究之,则凡此类现象,不论其为一去无迹、稍纵即逝,与暂存而不觉其变动者,皆当有事焉。此各种科学,所以无不有其历史,亦即历史之所以不容不分科也。然则史不将为他种科学分割以尽乎?是又不然,宇宙本一,画现象之一部而研究之,固各有其理;合若干科而统观之,又自有其理。此庄子所谓丘里之言,初非如三加三为六,六五所余于两三之外也。故普通史之于专门史,犹哲学之于科学。发明一种原理,科学之所有事也;合诸种原理而发明一概括之原理,哲学之所有事也。就社会一种现象,而阐明其所以然,专门史所有事也;合各种现象,而阐明全社会之所以然,普通史之所有事也。各种学问,无不相资,亦无不各有其理,交错纷纭,虽非独存,亦不相碍,所谓帝网重重也。且专门家于他事多疏,其阙误,恒不能不待观其会通者之补正,史学又安得为他科学所分割乎?有相得而益彰耳。然则将一切史籍,悉行看做材料,本现今科学之理,研究之以成各种专门史,更合之而成一普通史,则今日史学之趋向也。
史学能否成为科学,此为最大疑问。史学与自然科学之异有四:自然现象,异时而皆同,故可谓业已完具;史事则不然,世界苟无末日,无论何事,皆可谓尚未告终,一也。自然现象,异地而皆同,故欧洲人发明之化学、物理学,推之亚、非、澳、美而皆准;史事则不然,所谓同,皆察之不精耳,苟精察之,未有两事真相同者也。然则史事之当研究者无限,吾侪今日所知史事诚极少,然史事即可遍知,亦断无此精力尽知之也,二也。自然现象既异时异地而皆同,则已往之现象,不难推知,而材料无虞其散佚;史事则又不然,假使地球之有人类为五十万年,则所知弥少矣,而其材料,较诸自然科学所得,其确实与否,又不可以道里计也,三也。
自然科学所研究之物,皆无生命,故因果易知;史事则正相反,经验不足恃,求精确必于实验,此治科学者之公言,然实验则断不能施诸史事者也,四也。由此言之,欲史学成为科学,殆不可得。然此皆一切社会科学所共,非史学所独也。社会现象所以异于自然现象者,曰:有生命则有自由,然其自由决非无限。况自然现象之单简,亦在实验中则然耳。就自然界而观之,亦何尝不复杂?社会现象,割截一部而研究之,固不如自然科学之易,而亦非遂无可为。若论所知之少,社会科学诚不容讳,自然科学亦何尝不然?即如地质学,其所得之材料亦何尝不破碎邪?故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之精确不精确,乃程度之差,非性质之异,史学亦社会科学之一,固不能谓其非科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