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翅老人
这里是哥伦比亚濒临大西洋的马孔多香蕉园附近的一个小镇。大雨接连下了三天,警官贝拉约夫妇的婴儿正在发烧,小屋里到处是从海滩上爬过院子的矮篱笆而进来的沙蟹。
镇上的人认为沙蟹是传播瘟疫的不祥之物,贝拉约把沙蟹打死了许多,扫在一起,不得不走出院子把它们扔到海里去。大海和苍天连成一个灰蒙蒙的混合体,海滩的细沙平时曾像火星一样闪闪发光,今夜却变成一片掺杂着臭贝壳的烂泥塘,使贝拉约扔完死蟹回来,好不容易才看清院子里有个东西在蠕动。这东西还发出一阵阵呻吟声。贝拉约走近一看,那是一位十分年迈的老人,嘴巴朝下伏卧在烂泥里,死命挣扎还是站不起来。原来他的背上有一对巨大的翅膀妨碍他的活动。贝拉约吓坏了,急忙跑去拉了妻子埃丽森妲出来。她望着那老人,穿得像个乞丐,在剃光的脑袋上仅留一束短发,嘴里只剩3、5颗牙齿,那对翅膀已脱掉一半羽毛。夫妇俩过了一会儿才镇定下来,问老人:“哪来的,来干什么?”但对方回答他们的虽然是航海人的好嗓音,却是一种无法听懂的方言。这使他们初步断定老人是在外国轮船上遭到台风袭击的遇难者。
埃丽森妲请来镇上的巫婆,她看了老人的翅膀,马上下了断语:“这是一位天使,肯定是为救你们的病孩来的,因为太衰老,被雷雨打落地上。”贝拉约把巨翅老人拖出烂泥,关进铁丝鸡笼内。他整整一夜从厨房的窗内监视着鸡笼。拂晓,他妻子却跑来告诉他:“孩子退了烧,能吃奶了!”夫妇俩这才感激起来,慷慨地给天使放上一碗淡水和几块面包皮,放心的回去睡觉。天大亮时贝拉约手持警棍来到院子里,看见左邻右舍都在鸡笼前面围观,有一位说:“当代的天使都是在一次天堂的叛乱中逃亡到人间的幸存者。用警棍打杀他是没有必要的。”其他的人开始戏耍这位天使,从铁丝网的小孔里向他投些吃剩的早点、香蕉皮和甘蔗渣,好像那不是什么神物,而是马戏班里的动物。7点钟,神父贡萨加听到这个新闻赶来了,后面又跟来一群好奇的人。神父凑近鸡笼一看,见老者躺在惊慌的鸡群中,活像一只老母鸡,伸展翅膀晒着太阳。贡萨加用拉丁语向他说:“早安!”老者咕噜一声,连眼皮也不抬一下。神父产生了怀疑,认为这与崇高尊严的天使毫无共同之处。神父离开鸡笼时提醒众人说:“翅膀并非区别鹞鹰与飞机的本质因素,不能成为识别凡人与天使之标准,魔鬼常用诡计变形,迷惑粗心的人,让我写信请主教向罗马教皇请示发落吧。”
神父的告诫不起作用。俘获天使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几小时之后,贝拉约的院子里简直成了喧闹市场,甚至不得不派出上了刺刀的军队来驱散人群,免得把房子挤坍。埃丽森妲却在打扫垃圾的当儿突然想出一个好主意。她堵住院门,向每个观看天使的人收五分钱门票,观看的时间限在5分钟以内,逾时加费。好奇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其中有许多病人来向“天使”求医,包括心跳过速的,长期失眠的,以及梦游病患者。这时来了一个流动杂耍班,其中有一个杂技演员表演空中飞人,在半空中来回扑腾;但没有人看,因为他的翅膀明摆着是假的,不像“天使”那样千真万确长在背上。贝拉约夫妇生意兴隆,尽管疲倦得要命,但感到幸福,因为他们赚了许多钱,等着进门的游客排长队一直长到望不见排尾。而夫妇俩所费的仅仅是放在鸡笼边的一盏油灯,虽然这像地狱里的毒焰,折磨得“天使”十分难受。夫妇俩原想听女邻居的话,给“天使”吃樟脑丸,因为这位大能人说“天使”是吃惯这种食物的,可惜“天使”连看也不看。埃丽森妲给他吃茄泥试试,他总算每天吃这么一点儿。
“天使”的惟一美德好像是耐心。任凭鸡群啄食他翅膀上的寄生虫也不动弹。当游客向他丢石子想让他站起来,好瞧瞧他的全身时,他也一动不动,逆来顺受。只有当人们以为他死了,恶作剧地用在牛身上打印的烙铁去烫他的时候,他才含着泪水,扇动两下翅膀。巨大的翅膀带起一阵旋风把鸡粪和尘土卷了起来,简真是可怕的大风。尽管如此,人们认为他的反抗不是出于愤怒,仅仅是由于烙铁烫痛了他。
贡萨加神父再次跑来说,这是家畜的灵感方式,等于宣布了他对这个俘获物的自然属性。但神父既没有提到主教的回信,也没说起罗马教皇的判决,大概从哥伦比亚到罗马的信件往返实在费时。因为有消息说,看过“天使”的盲人恢复了视力,瘫痪病人变成马拉松健将,麻风病人的伤口上长出了向日葵,等等;从老远的城市跑来看天使的观众照旧络绎不绝。杂耍班为了抢生意,压低票价,搬出一个非常吸引人的节目:少女长着蜘蛛的体形,每场向观众讲一遍她的遭遇:她因为瞒着父母跳了一夜舞,回家路过森林,一个闷雷把她打成现在这副模样。
这一下可最终地影响了贝拉约夫妇的生意,他们的院子门庭冷落了。不过他俩已经发了财,贝拉约辞去了警官职务,在老屋旁边盖起有阳台和花园的两层楼房,还修了沙蟹爬不过的高墙,窗上也安上了铁条,以防再有新的“天使”进来。埃丽森妲早已买了鲜艳的丝绸连衣裙,穿上高跟皮鞋,只有令人羡慕的城里的贵妇们才在星期天打扮成这样,招摇过市。那个鸡笼渐渐的再也引不起任何人的兴趣。只有他们的孩子学会了走路,有时钻进鸡笼里去同“天使”玩耍,“天使”像驯顺的狗一样忍受孩子的种种作弄。这样一来,倒使孩子的母亲更有时间去干家务了。有一次,“天使”和孩子同时出了水痘。给孩子看病的医生顺便给“天使”也用了一下听诊器,听出他的心脏有那么多杂音。使医生震惊的是他的翅膀竟自然地长在这完全是人的肌体上,他不理解为什么别人就不长呢。
现在,孩子上小学了。老屋早已变得破败,鸡笼被风雨侵蚀,铁丝网一块一块锈掉了,贝拉约夫妇也早已无意养鸡,“天使”不再受约束,像一只垂死的动物那样可以到处爬行了。埃丽森妲不得不用扫帚常常把他从一间屋子赶到另一间屋子,生气地尖叫,抱怨这个碍手碍脚的“天使”。
转眼又到了冬天,“天使”不知为什么突然衰弱,他几乎不能动弹了,翅膀光秃秃的,几乎连毛管都没有剩下,贝拉约用一床被子把他裹起来,仁慈地把他带到棚屋里去睡。听到从棚屋里传来他微弱的呻吟声,夫妇俩连他们的小学生都以为“天使”快老死了;向女邻居请教“天使”死后该怎么料理后事,这位大能人却也摊开双手说不出个究竟来。冬天过去了,随着天气变暖,“天使”的身体又恢复了过来。他从棚屋里爬到最静僻的角落里呆了好些天。他们又放了心,几乎把他的存在完全忘记了。“天使”的眼睛重新明亮起来,翅膀上又长出粗大丰满的羽毛。有一天,他竟在满天繁星的夜晚引吭高唱了“航海人之歌”,歌词大意自然没人能听懂。第二天上午,埃丽森妲正在切葱头准备午饭,一阵风从阳台窗外刮进屋来。她以为是海风,随便朝外边探视一下,却惊奇地看到“天使”正在试着起飞。翅膀显得不太灵活,指甲像一把铁犁,打坏了不少地里的蔬菜。他不停地扇动大翅膀,几乎把棚屋撞翻。他终于飞起来了,飞过新造的二层楼,飞过最后一排屋子的上空。埃丽森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望着他消失在水天连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