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头凤
沈园是极美的。此时正值四月天,园子里绿树成荫,各种奇花开遍,石山耸翠,曲径通幽,美景令人目不暇接。荷花池里,荷叶也已经铺满了整个湖面,一股清新之气隐隐飘过来,让人神清气爽。独自漫步在荷塘边,陆游不由得生出些许伤感之情。虽说不久前他凭借自己的才华和文思博得了考官陆阜的赏识,被荐为魁首,但是此刻却丝毫没有喜悦之情。母亲脸上的笑容与扬眉吐气的神情、同窗们不绝于口的赞美之词让他烦躁,于是他才逃出了家,到此寻找片刻的清净。
他在湖边一个亭子里坐下,倚在栏边,顷刻间一片“红云”从荷叶间飘出,直涌到他的眼前,原来是成群的红鲤!“这里的红鲤很罕见,琬妹见了一定喜欢。”笑容僵在他的脸上,“琬妹”这两个字像锤子一样敲着他的胸口……
新婚不久,他和唐琬就搬到了家里的荷花池附近。因为唐琬喜欢荷花,最喜欢读《爱莲说》,所以他命人在荷花池附近收拾出一间屋子,以方便琬妹能随时随地看到荷花。自从搬到这里,每天早起收集荷叶上的露珠,到池塘边喂鱼成了唐琬每日的功课。没成婚的时候,他们总是腻在一起品诗、作画,可是成亲后,唐琬好像有意避着他似的,每日早早就出门,总是看不到她。
果然,她在池塘边喂红鲤,他悄悄走过去。
“琬妹,你每日都去荷塘,出去许久都不见你回来。是诚心躲着我吗?”
“表哥,我没有。只是闷在屋子里觉得不大舒服,就出来走走。”唐琬听见陆游的声音,起身面朝着他,绞着手上的帕子。
“那你叫上我,我陪你去,不是更好?”他拉起唐琬的手。
“快放开,被人看见了成何体统?”唐琬轻轻挣扎了几下。
陆游有点不知所措,怎么成了夫妻,她反倒这样拘束。
“你快去读书吧,原先总是我占着你的时间和你写诗作画,如今我们已成婚,我知道你有大志向,读书要紧。”
“哪天不能读书?我现在就想和你在这赏荷花。”他转过头吩咐小厮,“小福,搬张几过来,把文房四宝也搬来。”
看着眼前低着头含羞的妻子,陆游心中无限幸福。他与琬妹自小一起长大,他的表兄弟姐妹也不少,只是他与琬妹更合得来,琬妹的才华一点也不逊于他,两人每天吟诗作对,感情也在一天天的接触中加深。书上不是写“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吗?琬妹不就是这个人吗?有妇如此,夫复何求?
一日,母亲过来对他说:“近日我身体不适,想去郊外的无量庵烧香祈福。”
“不知母亲身体有恙,儿子实在是不孝。不知道找大夫诊过了没有?”
“也没有什么病,就是想去庵里烧烧香,庵里有个旧相识,想去探望一下。”
“母亲既然身体安好,那儿子就放心了。那儿子明天就陪母亲上香去。”
“你就不必去了,安心在家读书吧,功名要紧。让琬儿和我同去就行了。”
“儿子还是同去吧,也耽搁不了多少时间的。”
“为娘都说过了,大丈夫功名要紧,一日的时间就不是时间?你不要再说了,就这么定了。”母亲也不等他说完,站起身就出去了。陆游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这么坚持,最近一段时间他去请安时母亲总是要仔细叮嘱一番,让他好好学习,以前母亲从来不大问及有关他功课的事。
陆游看到站在一边低着头的唐琬,过去拉着她的手说道:“我晚上再去求求母亲,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烧香拜佛这种事的。”
唐琬抬起头微微一笑:“无碍的,婆婆想去,我这做媳妇的总要尽尽孝道。”
“果真是真心话吗?不怕那讲经的烦吗?”陆游看着唐琬,“小时候舅母一叫某人去礼佛,这人就肚子疼,这个人不是你吗?”
唐琬微红了脸:“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还拿出来取笑人家?”
陆游道:“你的事我怎会不记得。”
两人沉默着。唐琬道:“我和母亲走后,你好好读书,功课不要荒废了。不要再玩耍了。”
“你怎么也和母亲一样了。唉,不过我就是不玩耍,也读不了书。”
唐琬惊奇道:“这是为何?”
“因为你不在身边,我要时时思念你,怎能读得进去书?”
唐琬红了脸,转过头,背对着陆游:“这种混话不要再说,让人听见了笑话。”
“这是我的心里话,再说,我对我的娘子说,怎么是混话。”
唐琬只是背对着他说:“我去收拾收拾。”说完就走出门了。
三天后,母亲回来了。陆游看到母亲从马车上下来,却不见唐琬,忙问母亲:“母亲,琬妹呢?”
“她在庵里替我抄经,那里的住持说这样可以给全家积福积寿,消灾除祸。”
“琬妹一个人在那怎么行?她身子向来都不大好。”陆游有点着急。
“你是在责备你的母亲吗?是怪我苛待你的媳妇儿吗?”母亲面带怒气。
“母亲,儿子并无此意。”
“那你是什么意思?”
“儿子……”看着母亲不悦的脸,陆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啦好啦,又不是永远不回来了,我也托住持好好照顾她了。你回去读书吧。我也累了。”母亲一脸不高兴地走进大门。
淡粉的衣裙,袅娜的身姿,一手扶着栏杆,静静地凝望着他。
“琬妹,”陆游的心口像压着一块巨石,他感觉自己有点喘不过气来。“这又是幻觉吧?”自从被迫和唐琬分开后,几乎每天他都梦见唐琬就站在他的面前,家里的每一处都有她的影子,这让他几乎疯狂。这些大概是他过度思念产生的幻觉吧?
淡粉色的衣裙,那不是她的最爱吗?
“姑爷!”那不是她的丫鬟莲儿的声音吗?莲儿可是一个鬼机灵的丫头。他看见莲儿捂着嘴。“表少爷。”莲儿怯怯的,远远地给他请了个安。
“小姐,我们回去吧。姑……姑爷他找你。”
陆游这才如梦初醒,这不是梦,琬妹就站在他的面前!
她穿着粉色的衣裙,一只手扶在一边的栏杆上,一只手捂着嘴,身子微微颤抖着。她只是痴痴地望着他,只是望着。
他也是看着她。她瘦了,身子看上去比以前单薄了许多。脸上没有了平日里温琬的笑容,眉眼间多了些忧和愁。
“琬妹,你……”心里有多少话要跟她说啊,可是现在,他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唐琬在听到他的一声“琬妹”后,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只是一颗一颗地往下掉。这一颗颗眼泪砸到了陆游的心上,他多想走过去,像从前一样,把她抱在怀里,擦干她的泪水,安慰她。只是……
唐琬像是踩空了似的身子向前晃了一下,“小姐,”站在旁边的莲儿赶忙扶着她,“小姐,你身子虚,不要站在这边,这边风大。”
陆游在唐琬前倾的那一刻,一只脚已经不由自主地迈出去了,两只手也向前伸出。只是在看到莲儿扶着她的时候,他又站住了。“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他的心里一阵阵痛如刀绞。
“夫人,原来你在这儿。起风了,小心身体。”远远一个声音传来,接着走过来一个器宇轩昂的年轻人,他温柔地给唐琬披上披风,又转向莲儿,“夫人身子弱,出门有些东西该备着,以后细心点。”
莲儿小心地应了声:“是。”
这个青年人就是琬妹的夫君赵士程了吧?看他对琬妹如此用心,陆游又是不由得一阵心酸。
赵士程给唐琬擦了泪,问道:“怎么好好的哭了呢?你身子弱,总落泪更伤身。”唐琬没有说话。赵士程把头转向莲儿,莲儿道:“夫人只是遇见故人,可能是想家了吧。”
“故人?”赵士程惊讶地问。
莲儿指着陆游道:“这位官人是我们小姐的表兄。”
赵士程做了个揖:“表兄有礼。还未请教表兄大名。”
陆游缓缓道:“在下陆游。”
“原来是务观兄。久闻大名。小弟赵士程。”
二人没有过多的寒暄。陆游此刻的心情是复杂至极,而赵士程也明白了唐琬落泪的原因,于是一时之间没有人再说话。
不一会儿,赵士程道:“务观兄,小弟在那边孤鹤亭下备有便饭,请兄长过去一用。”
陆游此时已没有心思做任何事,于是他说:“今日还与人有约,怕要辜负贤弟的美意了,咱们改日再聚。”
“既如此,我也不勉强兄长了。先告辞了。”说完,赵士程扶着唐琬就离开了。
望着唐琬的背影,陆游不由得心里一阵悲伤。见到唐琬后,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痴痴地望着他,落泪。她眼睛里是怨?是恨?他说不清楚,只是见赵士程待她极好,抑制不住心里的悲伤之情。
“琬妹,我……你……”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琬妹,你不是想在荷塘深处看一看游鱼相戏吗,我的小舟还没有造好,你已成了他人妇。终是我有负于你。”
一阵清风拂过,荷叶的清香扑面而来,似乎带来了他们往日荷塘边的笑声。陆游只是怔怔地站在那儿,任凭这荷香扑打着他。
“表公子,还好您还在这儿,小姐让我把这盘糕点带给您。小姐说起风了,让您不要站在这,这边……”
仿佛从梦里面醒来,他望着盘子里的菊花糕,默默无语。他喜欢菊花,所以她在宅子里种了一大片菊花,给他泡茶,给他做菊花枕,做菊花糕。
对,把那个菊花枕给她。菊花做枕头是很不易的,要收集多少菊花才能做一个枕头他不知道,但是他知道那一年家里的菊花一夕之间全部被“杀头”,他也曾问起:“你怎么才做一个?枕头要成双才好嘛。”她说:“院子里的花只够做一个,听说菊花枕能治头风,还能镇梦魇,你夜里多时睡得不安稳,我就想着给你做一个。”只是还没等到院子里的菊花第二次开,她已被母亲逐出家门。虽然他把她安置在别院,但一切已不复当年,没有了十里荷花,没有了满园菊花,有的只是四四方方,抬头见日的小院子。这期间,琬妹虽仍与他吟诗作画,但是诗境与以前大不相同,多有伤感、感叹之情流露,偶有笑声也不似以前那么明净。
他匆匆走出亭子。
傍晚时分,小福从府里取来了那个菊花枕,陆游抑制不住地想见唐琬一面,想和她说话,哪怕一句。他快步走向孤鹤亭。快到了,那是她!她和赵士程面对面坐着,赵士程面带笑容地说着什么,然后饮下一杯酒。她提起酒壶,给他的杯子添满酒。赵士程似乎很高兴,一边说,一边不断地饮酒。这个场景似曾相见,不,以前他和琬妹不也是这样,一边谈着什么,一边浅斟慢酌的吗?只是她身边的人不是他了。“赵士程看起来很疼爱她,我这样过去送旧物给她,我是想做什么?勾起她对往日的记忆,然后让她伤心吗?罢罢罢,我现在这样做只是徒惹她伤心罢了。”
走至一片粉墙下,内心的情绪涌动,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小福,取文房四宝来。”
“是,少爷。”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一曲《钗头凤》从他的笔下倾泻而出。扔下笔,泪流满面。
“我这个负心人有何颜面再去见你?终是我害你一生。本来你的绝世才华不输男子,嫁于我之后又因为我不勤奋读书备受我母亲的诟病与苛责,以致被赶出家门。如今身子大不如前,脸上也不见了笑容。都是我害了你。”
随后,陆游外出做官,远远离开了故乡山阴。
又是一年春天,也许是内心还有憧憬,还想偶遇陆游,唐琬重游沈园。只是天意弄人,陆游已外出做官,没有再回山阴。唐琬惆怅不已,走至去年相遇的亭下,亭子还如前,满池荷花,成群的红鲤也都一如从前,只是不会再有那个人的身影,不会再有他站在那里把看见她当成是梦中见面。
红鲤在池子里游来游去,十分惬意。还记得那年他要为她造一艘小舟,说是可以去池中感受鱼戏莲叶间的美妙,只是小舟尚未制成,她已不是陆家妇。这一切都是天意吗?唐琬捂着胸口,泪如雨下。
恍恍惚惚走至一面粉墙下,雪白的墙上那熟悉的文字让她的双手颤抖起来,这不是他的笔迹吗?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他果然心里还是有我的。唐琬捂着嘴,默默流着泪。只是现在我们已经身不由己,只能感叹造化弄人。不知不觉中,一首和陆游的《钗头凤》从她的口中吟出: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而此时的陆游,已开始受到皇帝的赏识,在朝中也有了一定的声望。他不知道自己的这首《钗头凤》成了唐琬的催命符。唐琬自从在沈园看了陆游的词,抑郁成疾,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没过多久,曾经才貌绝伦、名冠山阴的名门闺秀——唐琬就这样香消玉殒了。
陆游听到唐琬过世的消息,更是悲痛欲绝。生时不能在一起,现在她竟然先他而去,老天连遥遥思念的机会也不给他,让他们阴阳两隔,受尽折磨。无法排遣的悲痛把陆游压得无法呼吸。
驱除强虏,为国家尽忠不是自己少时的理想吗?唐琬总是催促他用功读书,不就是在鞭策他上进吗?于是,他把全副精力放在政务上,借此来排遣唐琬的死带给他的打击与痛苦。
此后几十年间,陆游的仕途也是起起伏伏,只是他一直坚守自己做官的初衷,并为之奋斗了终生。七十五岁的时候,陆游回到了阔别几十年的家乡,并再一次重游沈园。此时的陆游,已白发苍苍,步履蹒跚,他的妻子王氏也在两年前亡故。他漫步沈园内,往事又一幕幕重演,这么多年过去了,琬妹的身影在他的心中却越来越清晰。他的年纪越大,对她的思念之情越甚,压抑了四十年的感情化成《沈园怀旧》两首。
其一: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其二: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无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琬妹,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就四十多年了,不知你在那边过得可好?我永远都记得你的样子,只是现在的我垂垂老矣,我想着我不久就要去找你了,不知你是否还怨恨我?”回想起最后一次见唐琬的情景,陆游老泪纵横。
次年他再来沈园,虽然这里是他的伤心地,但是他还是想在这里寻找唐琬的最后一丝气息。唐琬身着粉衫、扶着栏杆、捂着嘴饮泣的模样顿时又清晰起来。于是他写了《梦游沈园》二首:
其一: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其二: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又是一个春日,此时的陆游已八十五岁了,他再次来到沈园,他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来这里了,因为他经常在梦里清晰地看见唐琬对他说话:
“表哥,你看我这首诗写得如何?”
“表哥,我们去荷香亭看荷花去吧?”
“表哥,你看那是什么?”
“表哥……”
他知道,这是琬妹来找他了,他的心无比轻松。
“她终是肯原谅我。你等着,琬妹,我来了。”陆游满怀深情地写下了最后一首沈园情诗: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嘉定二年十二月廿九,八十五岁的陆游走完了他的一生。他与唐琬的爱情故事也画上了一个句号。也许他写于沈园粉墙上的《钗头凤》在时间的侵蚀下会了无痕迹,但是他与唐琬的爱情故事却不会被人们遗忘,还有沈园,还有这些诗,会一直见证他们不朽的爱情。